82. 省亲三日冷暖尝
省亲最后一日是个云翳低垂的阴天。
崔府门前早早备了车马,仪仗撤去七八,只余下些许宫中随侍候在一旁。崔伯衍立于阶前,两兄弟并柳氏陪侍在侧,没了先前的生疏客套,却也没生出多少离别愁绪。
“在宫里......”崔伯衍踟蹰片刻,终于道,“谨慎些。”
“父亲保重。”
她应得干脆利落,目光在那两鬓苍白的颜色上一掠,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
临行前,崔琏又从人后磨蹭出来,手里捧一卷油纸裹好的画轴。这回学乖了,不敢递到跟前,只由柳氏代劳。
“琏哥儿照着古画临摹的,”柳氏笑吟吟替他解释,“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只当是念想。”
崔明禾不接,只淡淡“嗯”了一声。柳氏便知情识趣地将画轴递给候在一旁的流萤。
帷帘打起又放下,喧闹人声也随之远去。绕出崇仁坊,穿过朱雀大街,深宫的红墙已在望。
三日省亲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带着满心为家族悬梁刺股般的不甘而去,却兜头撞见父亲斥责、兄弟生疏,以及旧日同窗满腹算计。早先期待的归家不过像是隔靴搔痒,她反倒觉出一丝凉意。
锦绣门阀成了让她无处安放的孤岛。似乎离真相更近了一步,却又似乎被推得更远了。
穿过层层宫门,扶摇宫中陈设依旧,窗明几净,纤尘不染。轻罗等人迎过来,手脚麻利地替她卸下钗环,换上常服。
“姑娘可算是回来了,气色倒好了些......”
她心不在焉“嗯”了声,目光却意味深长瞟过一旁那眉清目秀的小太监。并不再多言,她遣退了众人,独自一人在殿内坐了许久。
未及晚膳时分,一道口谕传来扶摇宫中。
“崔姑娘,陛下传您去御书房一趟。”
王喜笑得一团和气:“陛下午后批折子,念及姑娘舟车劳顿,特赐步辇。”
依旧是金顶黄幔的奢华排场,御书房门前的积雪已扫得干干净净,阶下值卫金甲森严。
她甚至未及踏入门槛,只提裙迈过门槛时,里间暖热的气息裹挟龙涎香,混着松墨冷冽气扑面涌来。
是了。
那气息穿透肌肤,带着奇异的分量沉甸甸落进肺腑深处,竟压得三日间盘旋不去的浮躁与茫然都往下沉了沉。并非欢愉,也非归家般的宽宥,只是骤然从一片荒芜的旷野踏进了一方四壁坚实、燃着炭火的暖巢。
这种荒谬而真切的“落地”之感。
萧承懿并未坐于御座之上。
人正负手立在御案一侧的大幅舆图前,听得动静,略侧过身,目光自图上山川密林间缓缓收回,无声无息落在刚踏进门的崔明禾身上。
她衣袂间还带着殿外清冷的朔风气息,鬓发如鸦羽衬着一张玉似的脸孔。
萧承懿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抬了抬。
“回来了?”
很平淡的一句问。
崔明禾压下心头那股怪异的落定感,敷衍拜了一拜:“承蒙陛下恩典。”
“恩典?”
他玩味着这二字,继而慢步踱至案后落座:“瞧你这脸色,倒不像是受了恩典,反像是去边境地界打了三年野人回来。”一面说着,长指已拿起一份墨迹未干的奏折翻阅过,话却不耽搁:“在府上,吃得不惯?睡得不香?还是......受了委屈?”
最后四字问得漫不经心,眼睫都未曾抬起半分。
委屈?
她只觉胸中憋了整三日、方才才稍稍安稳住的那股浊气,此刻被这轻飘飘几个字一戳,几乎又要顶破喉咙冲出来。
深吸了口气,她将突如其来的失态生生压下,垂眸道:“陛下说笑。府上......很好。”
“如此便好。”他语调闲散,“朕还怕你回来这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要闹朕的御书房呢。”
崔明禾:“......”
她憋了又憋,只觉得胸口那股浊气越顶越高,几乎要冲破天灵盖炸出一片烟花来。
“不情不愿”,“闹御书房”,她先前那点上不得台面的乌糟事竟还要被他拿来揶揄一番。
她忍。
“陛下说笑。”她微微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陛下既允了我省亲,陛下隆恩浩荡。奴婢断没有不遵陛下旨意的道理。”
“那就好。”
萧承懿不再追问。手中奏折批完一份,随手一放,信口又抛出一问。
“卫峥一路护送可还尽心?”
崔明禾只觉这人今日分外多废话。
“纪律严明。”
“崇仁坊街口,朕吩咐设了几处暗哨。”萧承懿突然抬眼,扬唇道,“你在府中三日,可觉有人窥伺?”
漱玉楼上那张嬉笑怒骂的脸孔在脑中一闪而过,他此时提起这茬,莫不是......
“没有。”她飞快答。
萧承懿“唔”了一声,笔尖悬在一份奏折的末尾良久,终于落下。
“那就好。”
静默在殿中弥漫,只余折子翻动的声响。
崔明禾立在当地,目光在萧承懿专注于奏折的侧脸上短暂凝驻。浓睫低垂,鼻梁挺直,薄唇抿出一道专注而冷硬的直线。
袖中手指烦躁地拧着滚边云纹,她将视线别开,跟自己较劲般盯着案上那方笔洗。
啪一声,案后的君王却突然搁了笔。指尖捏着眉心揉了揉,脸上有几分被冗务烦扰的倦色。
“呆站着做什么?”
他随手推开左手边那一摞堆得极高的折子山,露出其后一只小小莲花瓣状的银盘。盘内铺了一层细细的盐粒,其上整齐码放着数颗烤得褐黄酥香、外壳绽开的粟子,香气温热扑鼻。
“趁热吃。”
一旁王喜极有眼色地适时奉上两盏温度适宜的香茶,而后躬身退下。
他不再看她,重又执起一份新的奏折,眉头微蹙。只在察觉到那抹绯色衣影依然僵立在原地时,淡淡斥了一句。
“还要朕请你?”
被“请”的人目光在那盘栗子和他之间逡巡了一个来回,挑了颗栗子握着,终究别开脸,硬邦邦地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