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人间一梦(七十四)
“你说什么?里面是谁?”
影扶住了伊斯塔露的手,脸上没有显现任何端倪,只是淡淡地重复了一遍。
只有她自己和伊斯塔露知道,她的手早就抖得不成样子。
开口的传令兵深深伏下身,颤抖着声音重复道:
“报将军,这是从前线抢运回来的……笹百合大人的尸首。”
影闭上双眼,哪怕眼下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也只能佯装冷静地摆了摆手:
“嗯,我已知晓,送去天守阁吧。”
从传令兵的角度,只能看到将军紧抿的唇,他们下意识以为是将军震怒,忙不迭地认罪后,抬着棺材进了天守阁。
在他们跨过天守阁的门槛时,又听到身后传来将军那无波无澜的声音:
“你们也不必回前线了,先把伤治了,珍惜点自己的命。”
影说完这句话,便趔趄了一步。
在人类看来,她也是无所不能的雷电将军,所以她不能彷徨,不能自乱阵脚……
可她不理解,笹百合怎么就死了呢?
明明出征之前他还笑她怠惰,居然没有亲自出征。
她也好不容易说动了他,回来和她切磋武艺。
“阿影。”
伊斯塔露借着影扶住她的那只手,拉住了恍惚的雷电影。
雷电影垂下眼帘,很久没有说话。
她明明已经习惯了,在魔神战争的时候,已经有很多很多的朋友化为一捧黄土,她……
她从没有为此麻木过。
她每次都很难过很难过,所以知道只有一个魔神能成为执政时,她才会任性地选择了自己死去。
这样就不会再看到令人难过的离别了吧。
可是真把她的灵魂拉了回来,可是千代、狐斋宫和笹百合欢迎她回来,于是她留下了。
真以“永恒”创立稻妻,她就以为稻妻会有永远的宁静……
影抹了一把泛红的眼眶。
没有眼泪。
于是她和伊斯塔露说了声“抱歉”,便匆匆赶往主天守。
伊斯塔露目送她远去,却在原地伫立了许久,久到天色昏暗,有细雨在空中斜斜地织。
她早就知道笹百合会死的,即使她没有刻意去探查未来,她那本遗留的笔记中却已经记载——
“两方鏖战于后来的八酝岛,皆多有伤亡,大御所殿下之爱将天狗笹百合亦陨落其间。”
就和移霄导天真君一样,被界定了未来,被预言了命运。
伊斯塔露在细雨中闭上眼,哂笑出声。
她诞生于时间,却最想违逆它;她依赖于预言,却最想打破它。
真是,何其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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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酝岛。
白发白衣的病弱青年用刀背敲晕了怒吼着扑向自己的青年,随后,收刀入鞘。
他慢慢地走到水边,蹲下身,一下一下地用混浊的水擦拭自己染血的手。
新染的血迹倒是洗干净了,之前来不及洗的就洗不掉了。
自从向鸣神宣战开始,这双手已经沾了太多血。
他杀了多少人了?奥罗巴斯浑浑噩噩地想,有很多了吧,原来他还能清晰地记得这些人的长相,现在几乎要混在一起了。
鸣神什么时候来?他不想再杀人了。
其实不想死的。
奥罗巴斯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既然杀了鸣神麾下的天狗,这是自己应得的,应得的。
他不能不死,他死了,那些人类才不会被波及,才能去更好的地方生活。
奥罗巴斯又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如果自己没有发动这场战争,如果不是自己必须献头,自己应该很想和那位天狗成为朋友。
奥罗巴斯垂下眼,想起见到天狗的那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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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和以往没什么不同,被他从渊底带上来的人们兴奋地讨论着下一次应该攻打何处。
奥罗巴斯默默远离了他们。
要是他们知道,这只是一场为“献头”演的戏,想要好的生活环境只能向鸣神投诚的话,会很失望吧?
没办法,毕竟他奥罗巴斯没用啊。
如水的月光下,奥罗巴斯一人在海边的小路上慢悠悠地走,忽然,若有所感地抬起头:
“出来吧,我看见你了……鸣神麾下的天狗。”
长有羽翼的黑发青年应声出现,他却并不像其他人那样畏惧奥罗巴斯,而是饶有兴趣地看他,片刻后,才苦笑一声:
“既然发动战争,为何如此优柔寡断?”
“和你交手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明明你可以杀死我们所有人,却总是没有下手。”
奥罗巴斯看了他一眼,没骗他。
“我的目的不是杀人,是要激怒鸣神,让鸣神杀了我。”
虽然奥罗巴斯自觉没什么脸面,但也不想这么窝囊,于是最后一句话声若蚊呐。
所幸,笹百合给他留了些颜面,没有问为何他要找死,反而抱起双臂,似笑非笑地给他建议:
“那杀了我吧,这样就能激怒阿影了。”
“……或许该轮到我问为什么了。”
奥罗巴斯有些麻木地看向鸣神麾下的天狗、敌方的将领。
“因为战场上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有些士兵还是毛头小子,出征时,有的喊着这次立了军功就回家孝敬父母,有的说要回老家和喜欢的姑娘在一起。”
“我不像他们,已经活了很多年了,如果我的死能多换一些人活下来……”
笹百合靠在树干上,仰望着星空,半是自嘲半是苦涩地道:
“唉,说来可笑,我知道战争不可能不流血,但少流一些,也是好的。”
“……我答应你。但你能不能说,东侵都是我的错,和那些人类无关,我死了他们就会向鸣神投诚。”
奥罗巴斯深深地看着笑得一脸无所谓的大天狗。
笹百合点头应下。
后来在战场上的时候,他和笹百合竭力避免了双方士兵的死亡。
而大天狗也如他本人所说,平静地死在了奥罗巴斯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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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影知道笹百合的死讯,再到“将军亲自出征”,不过短短一日。
伊斯塔露听说,“将军”没有带任何士兵,只一人一刀,便赶往了前线。
等伊斯塔露也随之来到爆发战争的海岛上时,发现双方士兵都已经被屏退,在场的只有执长刀的影,还有化作原型的奥罗巴斯。
二人隔着一座高山对峙。
严格来说,不能算对峙,奥罗巴斯根本没用和影一战的勇气,他只能发出虚张声势的吼声。
而影,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座挡路的高山,还有缩在高山后面的大蛇。
不知过了多久,她闭上双眼,发辫末尾散发出紫色的光芒,长刀被横在胸前。
天色变得昏暗,岛屿上方乌云密布,还能隐隐听到炸开的雷电声。
奥罗巴斯徒劳地发出嘶吼声。
随后,鸣神睁眼,挥出那无想的一刀。
刀光所过之处,伴随着令人心惊的雷鸣声,刺目的白光划破了昏暗的天空,横在大蛇面前的山峰也被一分为二。
刀光直直荡向通体纯白的大蛇。
白色的大蛇平静地看着斩来的刀光劈开山峰,没有做任何挣扎。
直到充满杀意的刀光来到面前,奥罗巴斯才感受到这极致力量的压迫,他几乎控制不住想要逃跑,却被随刀光而来的力量压制得无法动弹。
奥罗巴斯只觉身体一凉。
刀光将大蛇生生劈开。
——奥罗巴斯不只是不反抗,也根本无法反抗。
那是以武力著称的鸣神,斩出的无想一刀。
随后到来的剧烈痛楚让奥罗巴斯忍不住翻扭这身子,大蛇绝望地嘶吼,气息渐渐微弱:
“好痛,好痛,好痛啊……”
“不要有下辈子了,我不想活着……”
他这一生活得很累,也很无趣。
奥罗巴斯想。
自从有意识起,就在疲于奔命,想找个地方安家,可他打不过贵金之神,也打不过鸣神,最后只能东躲西藏逃到世界之外。
在世界之外被种了一身珊瑚后,他又灰溜溜跑回来,躲到海渊之下。
后来,他又被突然回来的常世大神吓得睡不着,又不信邪,要去看那禁忌的古书,现在只能自己找死。
何其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