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关外人家
“仙仙快坐,你自小爱吃的甜菜心,婆婆替你留着呢!”
“长老慢些,五谷粥还有!还有……”
青草茵茵的南阳桥下,尹婆的五谷粥铺沿河而出。
初时为八戒几人的面目骇得惊慌失措,还好有白净面皮的唐僧在侧,叶惜闲作保,加上尹婆本人见多识广,很快便接受了佛修者的“不可貌相”。
不多时,临窗靠河的桌前,尹婆端来热腾腾的五谷粥,招呼众人同坐。
“婆婆!再来三、不,十碗!”
稀里哗啦三碗粥下肚,八戒全然顾不得嘴角汤渍,扬了扬手中空碗,扯着嗓子朝后方忙碌的尹婆嚷嚷。
“欸!还有还有!马上来!马上来!”
尹婆眉开眼笑,脚步匆匆又忙活起新菜色。
唐僧觑了八戒一眼,轻敲了敲他手边已叠成堆的空碗,满脸无奈摇摇头,又端起碗勺,细细品尝香气扑鼻的五谷粥。
朝西方向,阿青与叶惜闲两人并肩而坐。
不必人开口,阿青已眉眼带笑接过传菜、布菜的事务。
“仙仙,尝尝这蛋羹,往日你最爱吃的!”
“仙仙,菜心的味道可还与以往一样?我尝着淡了些,婆婆说你口味淡……”
“仙仙,吃口茶……”
小菜、甜粥、热汤……一碗粥没来得及下肚,叶惜闲眼前的清粥小菜接连不断、各色点心层出不穷。
两人右手边,悟空手捧着五谷粥,隔着热气氤氲,两眼在他两人不时交错的手上来回。
碗里的五谷粥涟漪起了又散,很快凝固成形。
“大师兄?”
见他许久没有动作,瞧出几分神色间的不同寻常,沙僧顺着他的目光望了望阿青,搁下手中碗筷,倾身朝前道:“出了何事?可是小菜不合口味?还是?”
悟空眸光忽闪,顿然搁下碗筷,噙着满目焦躁,用力挠挠头,转又望着窗外,紧锁着眉头,一言不发。
沙僧眼里掠过一丝莫名,与胡吃海喝的八戒眼神交汇片刻,扫过叶惜闲与阿青,又转向他道:“有蚊蚋从河上来?恼了师兄?”
悟空:“……”
悟空只觉一口气闷在心里,上不去、下不来,亦无从诉说心中不畅;转头瞪了他一眼,脸上神情越发不快。
“仙仙!”“仙仙!”“仙仙!”……
沙师弟素来耳聪目明,今日聋了不成?如何听不见这苍蝇似的、恼人的萦回声?
他搭在桌上的双手紧握又松开,余光瞟了眼春风满面的阿青,又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叶惜闲。
眼神交汇,他蓦然错开眼,又掉头望着波光粼粼的窗外。
心上若有千百只细脚伶仃的蚂蚁横行霸道,躁得他忍不住踹了踹八戒的座椅,听他哼哧哼哧片刻,很快又忍不住回眸偷觑;再抬头,再错目……
几次三番,心里的烦闷不降反升。
分明秋高气爽色怡人,他神色茫然望着窗外,不解心上的烦闷因何而起,自己又为何总忍不住望向……
“仙仙,尝尝这甜菜!”
左边的阿青敛着衣袂,再次夹起一枚菜心。
叶惜闲端起瓷碟,正想开口推却,识海中突然传来金衣的声音。
【叮!】
【日常任务已完成!】
完成了?!
菜心落入碟中刹那,叶惜闲耳闻任务完成的通报声,两眼蓦然一亮——眸作皎皎天河水,面若三月桃花。
她转向阿青,朝他嫣然而笑:“清甜可口,甚是美味!有劳阿青!”
悟空:“……”
自他的角度,正能见一线天光拂过泠泠南阳水,洋洋洒洒又入她眼眸。
明亮、清澈、皎皎如月,滟滟如波……同昨日晚月灯下望着他的目光一般无二。
握着碗勺的五指不自禁用力,悟空下意识皱起眉头,胸口再度翻涌起全然陌生的闷与燥。
为何?
她有何不同?
她的眼里有山有水、有风有月;有城中百姓,有浮世三千。
有他,亦有阿青。
他或阿青,于她好似全无差别。
可为何要有差别?
“没有差别”——这一事实为何让他如此心浮气躁、如坐针毡?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悟空左侧,阿青与她眼神交汇,顿然红了脸;顾眄流盼,只不敢看对方。
仿佛真有蚊蝇嗡嗡环绕耳际,悟空心下越发烦闷,无意识攥了攥手边的碗勺。正欲托辞离席,起身刹那,一道慌乱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
“娘!不好了!囡囡被带走了!”
只片刻,一道人影自门边投落,女子变了调的哭喊声刹然响彻铺内。
“什么?!”
尹婆正端着刚出炉的五谷粥去往桌边,闻言手一颤,哐啷一声,滚烫的五谷粥骤然四分五裂。
“尹婆婆?!”
“娘?!”
“这可如何是好?!快过来坐!”
堂下座下脚步纷纷,惊飞河边一滩鸥鹭。
扶两人绕过狼藉各自落座的功夫,叶惜闲已从阿青口中得知,来人名唤苏秋,是关外庄上尹婆与苏伯的独生女。
她口中的囡囡是她如今还未满周岁的女儿。
“秋姐……”
见她话不成句、泪眼婆娑,叶惜闲实在于心不忍,自里间倒了杯茶出来,一面奉至她面前,一面柔声开口道:“先吃口茶,暖暖身!”
“仙仙?!”
适才惊觉她的在场,阿秋眼睛一亮,一把拽着她臂腕让她同坐,看清她神色,不等开口又红了眼眶。
“仙仙,你素来有法子!”她紧拥着叶惜闲,声泪俱下,“只当阿姊求你,救救囡囡!救救我的囡囡!”
“阿秋姐,你先……”
“秋娘子!”
眼见叶惜闲的外衣被拽下,忙前忙后的沙僧实在看不过眼,搁下手里的笤帚,搓了搓手,大步上前道:“恕在下直言,救不救、如何救,都是后话。你且先与大伙说说,囡囡何时不见的?如何不见的?为何说她是被人带走了?莫非有人亲眼看着她被带走?”
“沙长老说得是!”
阿秋自叶惜闲肩上徐徐起身,手里攥着帕子,低眉轻啜良久,稳了稳心神,转头望着自家阿娘,颤声开口道:“娘、诸位长老,不敢瞒诸位善人,的确有人瞧见囡囡被带走。带走她的不是旁人、正是她亲爹……”
“亲爹?”
叶惜闲神情一怔,正茫然这是哪门子清官难断的家务事,听闻“她爹”二字,尹婆两眼一瞪,倏而拉起苏秋的手,涕泪涟涟。
“个损阴德的……我苏家造了什么孽,怎么会摊上这般女婿……什么孽啊……”
眼见母女两个又抱头痛哭,无法应声,叶惜闲轻叹一声,转向阿青道:“阿青,你可知晓苏庄中事?”
“仙仙不忆……”
阿青脸上掠过伤怀,一手落到她肩上轻揉了揉,抬眼望着苏秋母女两人,轻轻颔首道:“此事要从两年前阿秋姐与邻郡富户徐家三郎定亲说起……”
*
苏庄依山傍水,坐拥解阳山下百亩良田,历来为西梁关外富甲一方的大户。
庄主独女苏秋,自小受尽庄中上下宠爱。
两年前,苏家小女年方十八,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风姿绰约,貌美声名传遍十里八乡,前来说亲的媒人几将门槛踩平。
苏伯尹婆千挑万选,择了邻郡与自家算得上门当户对的徐家。
本是门当户对两郡喜事,谁知苏秋性子倔,听闻父母要将她远嫁给不曾照过面的陌生人,趁夜半无人,不声不响偷溜出了门。
解阳山间白日和宁,夜半却多野虎猛兽。
那日若非苏家长工阿荣正巧夜半上山采药,救下了落入陷阱中的她,此间怕已无苏秋,再无后话……
月圆夜下与虎相争、以命相搏,深闺娘子何曾亲眼见过那般英勇?遑论那英勇还是为护她?
苏家阿秋芳心暗许,随他回了苏庄,跪在爹娘面前,言“此生非阿荣不嫁!”
尹婆原也不舍爱女远嫁,而今见她心意已决,转又说服苏伯。
阿荣家境虽平平,父亲是苏庄府医。昔年荣父去世后,阿荣便在庄中做事,满打满算,亦是他二人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知根知底。
两相斟酌,苏伯便回了徐家,应了他二人婚事。
自此后,二人“你织布来我耕田”,夫妻同心,日子过得一日比一日好。
一年后,苏家囡囡出生,庄上更添欢声笑语。
谁言“大都好物不坚牢”,苏家囡囡未满周岁,约莫半个月前,苏家阿荣一如既往一早出门,说要上山采摘霜后第一批草药。
谁知竟一夜未归,一去不返!
家中幺儿嗷嗷待哺,阿秋以泪洗面,全然没了主意。苏伯发动庄中上下,将解阳山上下翻了个遍,阿荣却似凭空消失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如此又三日,虽未明言,庄中上下几已相信阿荣已命丧虎口。
那日夜半,苏伯起夜时,因放心不下苏秋,转道女儿的院子,谁知还未进门便见一道熟悉的影子正翻墙而入。
“阿荣?!”苏伯心下大骇,踉踉跄跄跑上前。
“……爹?!”墙头的人影闻声大骇,扑通一声摔下了墙头。
“你?!”
借影影绰绰的月光,苏伯看清他如今打扮。
顶戴青帻、腰系黄带——分明山匪!
他心下大恸,不管不顾便要拉住来人。
吵吵嚷嚷间,苏庄灯火渐起,阿荣慌了神,不管不顾推他一把,掉头就跑——
“哎呦!”
听见苏伯哀嚎,阿荣下意识一顿。
正是那不由自主的一驻足,让苏庄上下皆看清了他面容,也明白了他们“少庄主”如今的身份。
——山匪。
因着那夜推搡,苏伯伤了肱骨,迄今仍卧榻不起。
母女二人日日以泪洗面,尹婆的双鬓不知为此添了多少白发。
再次听闻阿荣的消息便是今日……
“山匪?”
叶惜闲奉上热茶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向阿青,神色肃然。
“解阳山上有山匪?!”
——旁的不论,关外有山匪出没,可不正与新上任的“东关巡检”息息相关?
“并非解阳,是北岱!”
阿青抬头朝远方努努嘴,解释道:“解阳、北岱两山如嶂,正中一马平川,正是我西梁国东关。往年比现下更为相似——解阳山有南阳河,北岱渡有北岱川——而今北岱渡竭,南阳市集才会繁华热闹如今日。如此说来……”
想起什么,他蓦然转向唐僧八戒,面露不解道:“几位长老入城时,不曾路过北岱渡?听闻旧日渡口处时常有山匪出没。”
“山匪?”
八戒沙僧面面相觑,忽的掩口而笑。“许是我几人怪模怪样,骇得山匪亦不敢近前!”
叶惜闲却没有说笑的心思,远眺北方良久,又望了眼桌面双目通红六神无主的苏家母女二人,转向阿青道:“阿青,可认得朝夕、朝落?”
“自然!”阿青下意识颔首,又面露不解道,“仙仙何出此言?朝夕朝落自小与你我一起长大,如何会不认得?”
“既认得,”叶惜闲没有细究过往前尘的闲心,摇摇头,又朝他道,“劳你帮忙入关一趟,给朝夕传个信,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