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打断腿
苏锦绣前几日翻阅绣巷杂记,其上曾记载的闻时钦为奸臣时所行的那三件恶事,如今瞧来竟是半点端倪未露。
他若当真能辞官归隐,抛却尘嚣权欲,不久留于仕途,想来也不会无端卷入是非漩涡。
念及此,她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开始期待以后的日子。
今日,崔府朱门焕彩,绛绡垂廊,恰是崔澄新婚之辰。
苏锦绣身为华韵阁阁主,此番婚仪绣活皆出其手,针丝缀锦,巧夺天工。闻时钦因公外派,未及归程,遂由她携礼代往,既全同僚之谊,亦践匠人之诺,礼数周全无虞。
原择黄道吉日,本当惠风和畅,万里澄澈,不意天公弄巧,自平旦便霡霂纷飞,淅沥不绝。湿冷的雨丝裹着微凉的风,却丝毫不减府内的喜气。
吉时既至,唢呐清音穿云裂帛,新娘子凤冠霞帔,红帕覆面,由喜娘扶着,莲步轻移入堂。
“一拜高堂——”
苏锦绣立于人后,遥遥望去,见崔澄身着大红吉服,玉带束腰,身姿轩朗如松。她原忖他心中系着凝珠,此番联姻不过权宜之计,必是面带难色,敷衍了事。孰料眼前之人,眉梢含春,笑意温煦,躬身下拜时,动作端肃规整,竟无半分勉强之态。
“二拜天地——”
新人转身,面向门外烟雨濛濛,天地为证,躬身再拜。
起身之际,崔澄抬手微扶新娘肘弯,动作自然妥帖,那份温柔缱绻,不似逢场作戏。
苏锦绣转瞬一想,便觉自己多虑了。崔澄本是风月场中惯客,性耽多情,待人素来周匝圆融,便是陌路人亦能嘘寒问暖。如今面对枕边人,这般温存,原是情理之中,不足为怪。
她望着堂中璧人,只觉世事如棋,情分如露,纵有前尘影事,亦抵不过眼前红烛高照,佳偶天成。
算上此番新婚光景,苏锦绣也算阅了不少京中婚嫁盛事,难免触景生情,念及自己与闻时钦来日大婚之期。
一念及届时要唤他“夫君”,要在喜堂之上被他执手扶起,要行那些合卺、结发的古礼,种种旖旎情状涌上心头,她便耳根骤热,颊边泛起胭脂般的晕红。
拜堂礼毕,苏锦绣便依女眷之礼往喜房去了,依着冲喜旧俗,要为新人奉茶添吉,她捧着锦盒,循回廊绕月门,七拐八绕终至喜房。
前厅崔澄正陪男宾宴饮,觥筹交错之声隐约穿帘而来,与房内静谧判若两境。
她原以为房内定是女眷满座、笑语喧阗,谁知轻推雕花门扉,竟见室内空寥无一人,唯有新娘子孤身斜坐于铺着大红鸳鸯锦褥的妆台前,凤冠霞帔缀满珠翠,衬得那纤瘦身影愈发伶俜。
苏锦绣左右顾盼,疑心自己误了时辰或是来得早了,正要悄无声息合门稍候时,帘后忽传清娇话音:“姐姐进来罢。”
她应声掩门,依着京中礼数与旁人唤法,软声道:“六娘,可是我来早了,扰了你的清净?”
喜帘微动,檀香漫溢间,新娘子竟径直抬手,将头顶红盖头掀落于地,动作干脆利落,毫无半分扭捏。
苏锦绣惊得上前:“六娘不可!未见夫君便掀盖头,于礼不合,恐犯忌讳。”
盖头落地,露出巴掌大的娃娃脸,宋仙蕙有一双晶亮的眸子,鼻若悬胆,圆润小巧,笑时梨涡浅浅,虽非倾国倾城之貌,却胜在乖巧甜美,偏眉眼间又藏着几分不驯的桀骜。
“真的?”她挑眉反问,语气朗脆,毫无惧色,“难道这盖头一掀,便会克夫?便是真有此事,那又怎的?”
苏锦绣忙在唇前比了个嘘声,低声道:“六娘,这话只可在我面前说,万不能在崔澄或是长辈面前提及,免得落人口实,徒生事端。”
几番对答,宋仙蕙只觉苏锦绣待人一片赤诚,不似府中亲眷那般虚与委蛇,亦无世俗闺秀的矫揉造作。这般推心置腹的关切,让她陡生好感,暗忖原是位坦荡磊落、性情真淳的姐姐。
“姐姐放心,我自有分寸,断不会因口舌之快惹长辈不悦。”
言罢,她移步喜案前,取了碟中枣泥山药糕,小口细嚼,举止坦荡自在,全无新妇的局促之态。
苏锦绣见她唇上嫣红胭脂被糕点蹭得晕开些许,平添几分憨态,忍俊不禁问道:“六娘,这喜房里当真无旁人凑喜?按京中旧俗,该有陪嫁丫鬟或是相熟女眷在侧伺候、闲话才是。”
宋仙蕙端起青瓷茶盏,抿了口温茶:“那些人聒噪得紧,不是探听崔郎风月过往,便是絮叨后宅繁文缛节,扰人心绪。我索性都遣去外间了,落个耳根清净,倒也自在。”
苏锦绣闻言,心中先前的隐忧顿时冰释。
她原还暗忖,宋仙蕙身为侍郎嫡女,若只是个温婉恭顺、缄默不言的大家闺秀,嫁与崔澄这等浪荡子,往后怕是要受他风流性子的磋磨。如今见她这般敢说敢做、不卑不亢的模样,分明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倒像是一物降一物,想来往后崔澄,怕是要多被她辖制磨折些了。
好巧不巧,苏锦绣这一日竟一下撞见了两边光景。
一边是崔府喜房里,刚嫁作人妇、性情刚烈的正妻宋仙蕙。一边是醉春坊中,曾被崔澄宠得人尽皆知、如今落寞独坐的凝珠。
苏锦绣离了崔府,本是专程前往醉春坊探望故友玉笙。安尺素远走后,便将醉春坊托付给玉笙,谁料玉笙当年为情所缚,竟是个耽溺痴缠的情种,一颗心全系在诗人元徵明身上,不顾众友规劝,抛却坊中生计与过往荣光,与他私定终身、奔走天涯。
原以为是愿得一心人的良缘,终究却是镜花水月的骗局。玉笙倾尽私蓄,甘为他洗手作羹汤、躬身奉囊橐,换来的却是元徵明的凉薄无行。他视她为予取予求的冤大头,坐享其成犹不满足,更惯于故作风流姿态,四处撩拨良家女子,半分真心也无。
一朝梦醒,玉笙心死如灰,斩断情丝折返京中,寻回汴京重掌醉春坊。经此一劫,她再无儿女情长的痴念,眼底只剩历经沧桑后的清明坚韧,对天下男子彻底死心。
苏锦绣掀帘而入,正见玉笙素手清点账目,一身绿衫罗裙褪去昔日娇俏,只剩利落飒爽。而堂下角落,凝珠一身素雅衣裙,孤影茕茕,那落寞之态,与坊外喜日的喧嚣格格不入。
三方情状,痴男怨女,尽入眼底,情字最是无常,偏又最能磨人。
雨后便是初晴,侯府庭院洗尽尘嚣,檐角垂珠滴沥有声,空气清润。
苏锦绣临窗而坐,指尖拈着银针穿梭,案上搁着半成的小虎头帽,鹅黄绒球缀于四角,憨态可掬。
一旁的兰涉湘身着宽松软缎褙子,正垂首细读卷泛黄的本草图经,孕中容色愈发温润,神态恬静。
苏锦绣放下银针,拎起虎头帽对着光端详,转头对埋首书卷的兰涉湘笑道:“涉湘,你瞧瞧,给你腹中孩儿绣的,这般模样可不可爱?”
兰涉湘抬眸,眼底漾起柔润笑意,俯身细看时动作轻缓,指尖轻点帽檐绒球,赞道:“你的手艺越发精巧了,这虎头绣得虎虎生威,又藏着憨态,孩儿戴定是衬得眉眼更灵动。”
苏锦绣摩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