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32章
他总算问了出来。雷雅想。
仿佛经历了几天的深思熟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不问不快。
雷雅的意识顿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割裂感，既沉浸又抽离。
他们的目光在昏黄的灯光下纠缠，她不自然地错开。
她的视线越过乔格宽阔的肩膀，落到他身后干净典雅的全身镜上。
镜子里的女人也在静静地凝视她。
0号外形完美，性格孤僻，智商卓越，童年曲折。这可是硅谷和好莱坞最爱的阿斯伯格综合症患者人设。
若要雷雅客观地回答乔格的这个问题，在发表那条评论时，她主要针对的是0号和苏尔梅特建模的外形，而在对苏尔梅特的“高智商反社会人格”，以及他绝无仅有的出身和童年经历有了进一步了解后，她甚至觉得0号和他更配了。
然而，这对乔格而言，不是个玩笑。
他那双漂亮的灰眸里有真实的受伤。
“笔误。”雷雅看回乔格，声音出奇的轻，像一片雪花落在寂静的森林里。
乔格高大的身形纹丝不动，只有瞳孔稍微收缩了一下，受伤的光芒正在他眼底深处熄灭。
“我那句评论本来的意思是，”雷雅担心他没听懂，用一种刻意平铺直叙的语调解释道，“智能程度不相上下。”
她眼神示意床上的VR眼镜，努努嘴，工程师思维主导了她的语言，“苏尔梅特推理出，死亡能触发我的记忆下载，假设真的有一个类似云端的存储，或者结合比作恢复出厂设置。因此，他提议我再死一次……”
“不行。”乔格沉声打断，不容置喙。
“……以便我想起，如何根据苏尔默留下的理论和公式，造出了微型黑洞，如果那真的是微型黑洞的话。”雷雅还是完成了句子。
过去二十四小时，她和罗幕、罗夏一同进行了不知多少次推演。
无数个在概率云中不断分岔的解，令她越发怀疑，那东西的本质可能远比一个微型黑洞更复杂。
乔格低声说：“我知道。”
雷雅默默转过身，将测序仪搬到宽大的实木桌上。她得从昆塔头发的毛囊细胞中提取DNA，再处理成测序仪要求的形式，才能加载到测序芯片中进行测序。
“我早发现了。”身后低沉的男声，语气里夹带一丝较劲。
他的确早就发现了。在她饮下贾思敏的基因工程药物之后。
这涉及雷雅自身的安全和乔格的盟友属性。
所以，她在奥托路1号那几天就反复评估过，以乔格的观察力和推理能力，他理应怀疑她才对……
“你不觉得离奇吗？”她侧过脸，黑鳞般泛着微光的发丝拂过脸颊，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失忆、下载？我和之前，好像不一样？”
乔格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停滞，随即，他摇头。
“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从七岁就知道。”他垂下眼，修长的两指轻柔地撩起她的一缕发尾，感受着发丝的冰凉与顺滑，然后重新看向她，“你还是你。……你只是忘了。”
雷雅连忙把头发拨到耳后，乔格预感般地自然收回了手。
“不仅只是微型黑洞。也许还有我们所追寻的一切答案。”她回过头，看着自己摆了一桌子的仪器，“苏尔默是关键。”
至少苏尔梅特有一点没说错，破解了红砖墙，没准她真的能回到她的宇宙。
雷雅的话音落下时，一股突如其来的热浪从身后将她席卷。
乔格毫无征兆地从背后抱住了她。
这不是他那些小触手们试探性的缠绕，而是属于人类雄性的由肌肉与骨骼构成的不容抗拒的坚实怀抱。
他的手臂如铁钳般环住她的腰，将她完全地紧密地锁向自己。
雷雅的后背瞬间贴上了他滚烫而坚硬的胸膛，隔着衣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脏在肋骨下，强劲而狂乱地搏动。
一股充满侵略性的深海气息，包裹了她所有的感官。
雷雅整个人彻底僵住。
与此同时，“我是雷雅1号”的本能警报在她脑中尖锐地响起。
“我宁愿你永远都想不起来。”乔格在她头顶呢喃，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发丝，嗓音是压制地沙哑，“你每次死，我都害怕会永远失去你。”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0号的记忆之门。
在她之前，0号死过两次。
第一次是七岁，但那时候不管0号是什么样的绝世天才，也不敢确定这个。
第二次是十四岁，因为深入麦城核电站事故的中心寻找证据，强核辐射致死。
正是这一次，让0号和乔格确定，她有死而复生的能力。
雷雅宛如能切身体会到，十四岁那年在强辐射中濒死，被少年乔格背出禁区时，那种交织着痛苦与依赖的刻骨铭心。
这些记忆如此真实，如此汹涌，与这副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发出共鸣……恨不得让她以为这是自己的爱恋。
这甚至不是情感与理智的博弈。
这是记忆印痕，是记忆在大脑中的物理痕迹。
如果把大脑比作一块硬盘，一段记忆就是一个文件。那么，“记忆印痕”这个神经科学术语，指的不是照片这个概念本身，而是硬盘上构成这张照片的具体的磁性颗粒排布。
它是记忆的物理实体。
在大脑中，这个实体是一个特定的神经元网络。
这是神经科学层面的物理现实。
是0号那亿万个早已固化下来的突触连接。
是钠离子和钾离子冲过神经元轴突的幽灵舞动。
而每一次电信号的传递……
都让雷雅感觉她在失去自己。
这与二十年前自杀的姜睿博士毕生的研究，意识的物理基础，息息相关。
倘若这是0号的物理现实，如何解释她仍然具备地球雷雅的记忆和人格？保存在那个神秘的“云端”吗？
一秒、两秒、三秒。
漫长地像是过去了几个世纪。
“放开。”雷雅的声音终于冲破束缚，却因为生理上的亲密与大脑剧烈的自我对抗而微微发颤。
她总是这么警告那些不听话的小触手们。
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一瞬僵硬。
雷雅听到乔格从胸腔里发出一声闷沉的轻笑，他的声音响起在她头顶。
“我还在想，你这次会不会说。”
接着，他的举动也和小触手们如出一辙，手臂依恋地最后收紧，在她彻底发作前，带着无尽留恋徐徐松开。
卧室里，两颗心脏在静谧中急剧地跳动。
“我等就是了。”乔格触到她充满防备的目光，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冷峻，用的却是暧昧的调情语调。
雷雅看着他，神情严肃，提醒道：“你的问题问完了。”
他灰色的眼眸里闪过了然，近乎宠溺的一抹笑意。
他没有再逼近，而是顺着她划下的界线，优雅地后退一步，收敛起那份侵略性的气息。
“嗯。”乔格一挑眉头，眼神回到了冷静与专注，“你对苏尔默有什么推测？”
“我和罗幕一样想不通。”雷雅倚到桌边，思索着道，“罗幕半疯半清醒地研究了这么多年，一方面，他也认为苏尔默与第四维度联系密切，但悖论就在这里，理论上一个纯粹的四维宇宙不可能演化出我们所理解的生命。在有更确凿的证据之前，我们没必要假设她是四维生物。你和我，也不是。”
“我同意。”乔格坐到了单人沙发上，长腿交叠，锃亮的皮鞋在地毯上划出轻微的声响。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崭新的手机，随手扔了过去。
雷雅在空中稳稳抓住。
这个手机和雷雅用过的三款不同的矩阵手机，在设计上有明显的不同。
矩阵手机，某种程度上像雷雅认知中的包豪斯风格，简洁的工业美学-运用的淋漓尽致，保留合适的距离感下，人机交互和谐。
在这一点上，不管安德.林克和苏尔梅特真实的父子关系如何，苏尔梅特的努拉和乌诺智能系列，同样具有这样的特点。
但雷雅手中的手机，是旧大陆军工科技巨擎张量集团的产品。
它在设计上既复杂奢华，又有高高在上的冷酷感。不止手机，从军用到民用的一切智能产品。
雷雅心里失笑，在物理学中，矩阵（Matrix）是一个二阶张量（Tensor）。
这两个科技巨头，从命名开始，就注定了永恒的较劲。
张量的现任CEO，外号就叫“张量”的张量，正是安德.林克和苏尔梅特的死敌。
“你潜入了张量总部？”雷雅一边问，一边划开没有设密的手机。
界面被乔格处理得干干净净，只有两个加密文件。
“要查安德.林克三十年前的秘密，没有比他死敌的数据库更好的选择。”乔格的语气平淡，好像只是去超市购物一样轻松。
但雷雅知道，事实上绝不可能轻松。
她点开第一个文件。
海量的数据洪流涌现，经过乔格的初步筛选和整理，所有证据都指向一个结论：三十年前，苏尔默神秘现身之前，源星历史上没有任何关于变异人的可靠记录。
第二个文件是一段经过特殊技术修复的监控视频，只有不到十秒，背景却无比熟悉。
白崖滩上方的高耸白崖上，一袭优美紫裙的苏尔默正与风华正茂的安德.林克交谈。
三十多岁的安德.林克，还没有如今世界首富的沧桑与威严，眼神中充满了对眼前女人的痴迷与敬畏。
可惜，由于视角和距离，即使AI尽力放大，也无法解读他们的唇语。
但这两个发现，已是惊雷！
“本来还能查到更多……”乔格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眼神变得锐利。
雷雅几乎在同时抬起头。
她不仅听到了，更是从蜂巢的量子场中，感知到了那个熟悉强大的光点正在高速接近。
远处，乌诺军用直升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击破了黑森林的宁静。
苏尔梅特回来了。
“张量的防火墙比矩阵的更……野蛮。长远起见，一步步来。”乔格继续道，他看了一眼她临时搭建的堆满仪器的实验台，“反正我们得在这里待一阵。等回到奥托路1号……”
雷雅皱眉看过去。
“别那么紧张。”乔格故意逗她，“我是说，我们的资金足够开始搭建一家初创科技公司。但无论是训练超级AI，还是发射我们自己的卫星，都不是一朝一夕。要与张量和矩阵抗衡，至少十年。你也看到了，苏尔梅特的努拉都被他父亲收购了。尽管我现在怀疑，那更像是他有意为之的战略布局。”
“我明白。”雷雅微微点头，她当然明白这其中的艰难。
“你今天出去了？”乔格问。
雷雅却有点出神。
她虽然在为在这个世界的生存和揭密做各种准备，但谁知道呢？
也许只要揭开苏尔默之谜，她就能回到地球了。
也不知道她的身体，此刻是在精神病院，还是在普通病房，甚或是她已“死去”……父母该多悲伤。
她没有想下去，缺乏实证，都是无效分析。
至于努拉被矩阵收购一事，她如今也有和乔格类似的怀疑。
雷雅在房间里踱着步，嘴上告诉乔格今天下午的经历，脑中还在回想昨日在红砖墙的卧室“听”到的那句苏尔默的“蠢货”。
为什么她和苏尔梅特能听到？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主动听到？
苏尔梅特说，他以前听到过，但与她连接，是他第一次听得如此清晰。
能不能主动放大这种清晰？
她瞥了一眼乔格，他也是一个强大的“量子信号”发射塔。
假如苏尔默是某种宏观量子纠缠态……
用一个微型磁阱和超导线圈，用于生成一个高度稳定的与背景宇宙辐射隔绝的“零点能量场”的话……这个场是捕获和放大微弱量子信号的基础。
这个仪器固然无法参与进来，但它像“助听器”，或者“信号增强器”。
乔格早就看出来，雷雅在跟他说下午发生的事时，也在深入思考别的事。
他始终保持沉默，没有问任何问题。
卧室温暖安静。
以前在奥托路1号，她总是这样。乔格对此一点也不陌生。
雷雅眼睛亮了起来，她是工程师，理论部分还得和苏尔梅特，乃至罗幕、罗夏商量，但这绝对值得尝试。
“我得去找苏尔梅特。”雷雅快步走向房门，回头对乔格说，“我可能，想到了一个能主动联系到他母亲的方法。”
乔格眼里的惊诧和不乐意同时显现，他也站了起来，压下不乐意，更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