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贪欢
晋王声调不高,落在从萤耳畔,却是字字清晰如落珠。
“只要你与谢氏解除婚约,就不必与贵主立场相悖。虽然姜老御史得罪过她,可如今姜家已散,凭你三番两次暗中相助,贵主不会再疑你,只要你点头,阿萤……”
从萤却轻轻摇头,她的态度温和而坚定:“我不会与三郎解除婚约的,殿下。”
“你怎能如此固执!”
从萤低眉笑了笑,解释道:“贵主与谢氏之间既有宿仇,又是政敌。我若嫁到谢家,可以潜心修学、不闻纷争,无害于贵主,可我若做了贵主臣僚,食禄而忠事,免不了要做些伤害三郎、伤害谢夫人的事。恩将仇报,非我所愿。”
她并非巧言令色之人,可要同她讲道理,偏偏又占不了上风。
晋王为她这番话无言了许久,叹息一声:“你为谢氏想,为贵主想,可曾为你自己想过?囿于后宅,这并非你希求的日子。”
从萤反问:“殿下怎知我不想,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晋王简直被她这番嘴硬气笑了,回敬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前世夫妻数载,她身在谢氏后宅,心不知跑到了哪里去,既不爱凑堆打牌九,也不喜宴游交际,整日恹恹沉思,打理院中花草与满室死书,鲜少欢颜。
那时误以为她不喜的是他,是念着外面的野男人,诸如杜如磐之流。
谢三公子自有傲气,不肯软语哄劝,所以夫妻间未交心。直至今日,远远望见她站在高坛上大放异彩,令骄士汗颜、贵主注目,方知她真正想往的是什么。
思及前世她种种委屈求全,晋王的语气软了几分,婉言劝她道:“你不要做谢氏妇,也不必做贵主臣,你可以做晋王妃。这个身份上能襄助贵主,下能周全谢氏,更没有世家规矩束缚你,你愿意收容孤女也好,开坛立学也好,我都能依你。”
从萤一时怔住,心中既震惊又惶惑:晋王何以要如此待她?
她不解地问道:“那殿下所求的是什么呢?”
晋王说:“我从前曾与你说过,我所求,是你今生今世得偿所愿。”
从萤叹息道:“殿下的深恩我受不起,三郎的情意我不能负……殿下,此即我所愿。”
“你……简直冥顽不化!”
晋王被她气得抚膺深深喘息,强忍着将上涌的血气咽回腹中,整个人像被霜露濯洗过的病鹤,唇色殷红、脸色
苍白只一双沉珠曜玉般墨黑的眼睛死死地凝望着她。
爱之深恨之切……原来是恨铁不成钢的恨。
从萤不敢与他对视默默垂目行礼:“晋王殿下臣女告退了……”
*
从萤归家时暮色将尽紫苏正站在影壁下将点亮的灯笼挂上檐。她见从萤回来朝上房的方向扬了扬下颌低声道:“三公子来了许久一直未走呢。”
从萤点点头道了声知道整衣深息然后才抬脚跨过二道门。
正是牡丹时节姚红魏紫斗艳。昏灯团簇里身着朱色襕衫的谢玄览负手而立正指点从禾如何听声辨远近张弓去射箭靶上停栖的麻雀。
牡丹花枝随风摇摆过他衣角锦袍觳纹如流水姿而他屹
然不动似水中明月身。
唯有眼尾轻轻向上弯挑仿佛晦暗庭院里仅剩的一点余晖
从萤心里无端一突脑海中浮现出晋王的模样慌忙低下头去暗暗静心敛气。
真是奇怪到底哪里像了?
对着晋王想三郎对着三郎思晋王她是疯了不成?
“回来了?”
谢玄览向她走来面上微微含笑语气温沉平和看上去没有不悦也没有要刨根问底的意思。
“阿姐!阿姐!”从禾搁下弓像一头小鹿撞进从萤怀里。
她这段时间在玄都观养得健康这一撞十分结实险些将从萤撞翻幸而被谢玄览稳稳扶住自背**住了她的肩膀。
从禾有些不好意思:“我太高兴了阿姐我能射中五十步了!”
谢玄览似笑非笑:“若能一息之间射出三箭就更厉害了。”
从禾闻言挺起了身板:“我这就去练!”
说罢竟真的不再粘着从萤走去挽弓搭箭对准箭靶嗖嗖射出。
从萤不免惊异:“她为何如此听你的话?”
谢玄览说:“我答应过待她一息之内能射中三靶就送她一张**牛筋弓带她去奉宸卫校场让她同我麾下的控弦手比试。”
从萤听罢不由得失笑:“她高兴就好母亲和弟弟的事我还没想好怎么对她说呢。”
“她已经知道了。”
从萤微愣:“嗯?”
谢玄览解释道:“我从玄都观接了她带她到集素苑来她逛了一圈先问你又问母亲和弟弟。我说弟弟闯了祸
母亲带他躲出京,以后都不会回来,阿禾怔了一会儿,复又开怀,说:只要阿姐还要我就好了。”
从萤听罢,心中又酸又软,别过脸去按了按眼角。
“所以阿萤,”谢玄览的声音轻轻落在她耳畔,“你想做的事不必瞻前顾后,不要为了旁人委屈自己,我和阿禾都盼着你好。”
他指的是姜家旧事,不料从萤听了这话,微微提高了声音:“你胡说什么?”
谢玄览眉心一动,注视着她。
“我何时瞻前顾后,又何时委屈自己?我……我没有……”
从萤见他神情不解,知晓是自己因为晋王的话而敏感多心,渐渐偃了声息。
谢玄览含笑道:“怎么,是谁招惹你了?”
从萤默了默,轻轻摇头:“三郎,你随我来。”
谢玄览觉察她有心事,却不明所以,只好跟着她穿过月洞门、经行风雨廊,穿过丛丛簇簇秾艳牡丹,推门走进她起居的上房。
上房尚未点灯,余晖暧暧,昏影昧昧。
从萤牵着他的手踏上卧房前的石阶涩浪,吱呀一声推开门。
谢玄览的脚步在阶上顿住,抬目端详从萤,见她微微落下长睫,轻咬唇角不语,门扇上冰裂纹的条影映在她脸上,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像粼粼水光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