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小杂种
这几日雪不小,庭院积雪不断。
乐言的鞋没干过,湿了换,换了再湿,乐此不疲。
雪人越堆越大,半个院子的雪被她搜刮完,也才做好肚子。肚皮不甚圆润,她捧了两掌雪拍上去补齐。
地上的雪像棉絮,松松软软的,她看得想躺。
于是四仰八叉躺下,也不管积雪钻进袖管、衣襟冰个没完。
眼底是一片天,分明白得晃眼,却莫名叫她觉得阴沉。
乐言想起一些事情来。
发红的掌心,疼痛的皮肉,还有仰面呜咽看到的湿润的天空。
“乐言。”杨羡文的脸钻进来,占了半边天。
他从头顶的方向来,故而乐言看到一张颠倒的脸。
“你头发都湿了。”他说。
“我有掉头发吗?”她问。
他再不说话了。
“说话啊秀才。”乐言向上方伸出手。
“小姐。”
乐言一颤,随后惊愕不已。
她看见,她买的那张鬼面具。
天空一瞬变黑又变红。
指尖埋在雪中,彻骨寒意直击心头。
“小姐。”鬼面又唤了她一声。
乐言眼含热泪,哽噎道:“云...云...”
她想扯开面具,身子却被钉在雪地,半点动弹不得。
鬼面像听懂她的心声,一刹化为无形。
“云娘?”
云娘笑眯眯地道:“是啊小姐,云娘来服侍小姐更衣。”云娘很快觉出乐言的不对劲来,望着她惨白的脸担忧道:“乐言,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没有,不是噩梦。”乐言坐起身,重着呼吸抹了把脸,“你怎么突然喊我小姐?”
“我这几日听多了,喊喊过个嘴瘾。”云娘在妆台上摆弄瓶罐,“我从位妹妹那儿学了些新的发髻样式,小姐,快来试试。”
乐言从梦中牵回魂魄:“云娘,快别喊了,瘆得慌,我可没那命当小姐。”
“诶诶。”云娘听话,连叫她两声乐言,“不过命这事儿,谁说的准呢?你看我,我从前觉得,这辈子就耗在妓院了,可谁知道遇见了你。”
与乐言初见的场景,云娘记得很清楚。
那时她被个无理取闹的男人纠缠,老鸨不愿伤和气,在中间和稀泥,让他愈发变本加厉。
这种事对云娘来说乃是家常便饭,她能做的,不过是低垂着头听数落,而后默默期待下一位客人是个好脾气的。
乐言就是那个时候从人堆挤出来,把她拽到身后护着。
乐言比她矮,劈头盖脸骂人的气焰却极高。老鸨面子挂不住,怨乐言败了妓院的生意。
乐言把全身摸了个干净,银子和发簪,烤饼和小报,摔在地上能响的东西全扔给老鸨,喊着“今晚她跟我睡”,气冲冲拉她进屋。
进了屋,乐言也不说话,死死盯着她的脸看。
云娘心里发毛:“姑娘…我…”
“你姓云吗?”
“我姓陈。”
乐言问:“哪个成字?”
“耳东陈。”云娘在掌心比划,“陈云景,姑娘叫我云娘就好。”
接着又是一阵死寂。
云娘:“姑娘是想我用手还是用嘴?或者我先…”
“你会弄头发吗?”
“会…”
“那你帮我。”乐言朝她低头。
簪子拔得太急,几股黑发小葱似的冒着,头发乱得不成样子。
“那我…”云娘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上手,“先试试看。”
“试吧,全剪了也不怨你。”
“怎么舍得呢?”云娘轻柔地替她梳头,感慨道,“乐言,你对我这么好,我何德何能?”
乐言看着镜中的云娘,道:“因为你的脸呀。”
“云娘长得好看”,这句话云娘从前听她讲过许多遍。
云娘笑回:“听你说了这么久瞎话,我可没那么容易上当。”
“是吗?那你可比秀才聪明多了。”
云娘:“你和秀才吃了早饭便动身是不是?霁月说她有事要忙,得晚点走。乐言,我等她忙完一并过去吧,不然留她一人,我过意不去。”
今日初六,日光和煦,四人定了去东清山庄泡温泉。
山庄坐在祝县最东面,坐马车得小半个时辰。
“赵叔阿瑞新年好。”见着老熟人,乐言脆爽打一招呼。
“乐言姑娘新年好。”阿瑞眼疾手快,在杨羡文上马车前拦住他,低声道,“三少爷,回来那天,二小姐曾问起乐言姑娘,我只说她是您的朋友,其余的…我没敢说…”
不说也全知道了,杨羡文面上一热,又想起这几日忙着走亲访友,二姐交待他问的事也没个影,心头拢起些许阴霾。
“阿瑞,难为你了…”
阿瑞见他又羞又愁又忧伤,心想八成是妓院之行走漏风声,于是宽慰他:“三少爷,一切都会过去的。”
山庄主人赵青拓是杨羡文的好友,他爷爷是个洋人,故而他得了一对碧眼、一身白皮,除此之外再看不出与汉人的区别。
山庄随主人,也是个杂的。外头与各地山庄无异,饭桌却四四方方设在里间,丫鬟上完菜便合上房门,辟出一方私密的天地。
稍早在路上,杨羡文提醒乐言,“赵青拓也是个说话直接的”,希望她多担待。
乐言笑骂着拽长他的嘴:“‘也’是什么意思?杨羡文你拐弯抹角点谁呢?我若说话直接,天底下就没有含蓄的人了。你还笑,你等着老娘直接给你看吧!”
赵青拓不算直接,至少乐言不觉得。他最不含蓄的时候,也不过就是在乐言夸他眼睛漂亮后冲她挤两下眼。
刚说不觉得呢,那边赵青拓嚼着笋说:“你们一个两个都往外跑,任宣更是连过年都不回来了,你们怎么比我这个杂种还不恋家啊?”
乐言乐道:“杂种啊?”
赵青拓:“杂种啊。”
杨羡文无奈:“青拓啊…”
赵青拓一笑:“我想起羡文第一回见我,几岁来着?哦,五岁吧?乐言,你猜他见我第一面做什么了?”
乐言:“以为你是神仙?”
“恰恰相反,他以为我是鬼,见我第一面就晕了!”
杨羡文醒后愧疚不已,那段时间天天找赵青拓道歉。有次碰见赵青拓他爹抱着赵清拓喊“小杂种”,杨羡文登时僵直如雷劈。
赵青拓却指着自己的蓝眼睛道:“这怎么了?我是杂种啊,我爹也是杂种。”
至此,杨羡文明白为何他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