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 17 章
然而令人意外地,姜沉这次却并没有如平常般刻薄。
没有嘲讽,没有冷语,就只是垂眸默然了片刻,竟真的依言将手中玉壶轻轻放在了一旁的石台上。
甚至赵离玄还捕捉到了一个极淡的、消散在风里的单音。
“嗯。”
随后整整一日,姜沉当真滴酒未沾。
这般不见反骨的模样,赵离玄实是头一遭见到。之后的一整天训练,忍不住频频暗中观察。
许是这日天气格外晴好的缘故。
明澈澄净的天光流泻而下,轻柔落在那张棱角分明、总是覆着寒霜的脸上。光点在他微垂的眼睫上跳跃,竟也仿佛……悄然融化了一丝他眉宇间自重逢以来便一直萦绕的冰冷与戾气。
甚至,连他偶尔抬眼望过来时的眼神,都沾染了几分罕见的安静柔和。
赵离玄看得怔忡。
实在是这般神情,他只在记忆中浮熙宫最明媚的岁月里,在夏师兄、鹿师姐那样的人脸上见过。
彼时兄长还在,浮熙宫里永远充盈着朝气与笑语。大家在兄长的羽翼下,眼中都闪着未经世事磋磨、明亮而坦荡的少年意气。
姜沉却从来不同。
从初遇时起,他便像是人间界那绵绵无尽、氤氲着潮湿的梅雨。
赵离玄曾也暗暗期许,或许终有一日,他能亲手拂去那少年身上永远的阴郁、沉默、孤寂。
有朝一日,也能在他脸上,窥见一丝清透明亮。
想来,那该是比不染仙境晚霞还要绚烂的景象。
可惜终究只是奢望。
却不想时隔多年,流转天光下,他竟仿佛终于触摸到了一丝曾经遥不可及愿念。
也是。
姜仙君说过,他这二十年过得很好。
当年他用竭尽全力也无法驱散的漫长雨季,姜仙君应是自己走了出来。
……
当晚。
赵离玄拖着快散架的身子挪回梨花水榭,只觉白日那份触动,纯纯纯属他又自作多情!
他是疯了才会觉得姜沉脸上有一丝的平静柔和、才会觉得姜沉今天不似往日刻薄。
鬼的不刻薄了?
今日的强度简直是要把他往死里练,他整个人都散架了!
“唉哟,嗷嗷嗷……”
真的,随便一动浑身酸疼。房门一关,他立刻丢了路上强撑的仙君雅正,连滚带爬瘫在榻上。
隔日果断再度"病倒"。
他这一病,如沐师兄一如既往又提着食盒来送养生粥了。
但这回,小师兄终于没再像之前一样好骗,一边盛粥一边温声问:
"离玄,你难道与姜仙尊……又闹别扭了?"
赵离玄接过粥,塞得两颊鼓鼓,忙不迭摇头否认。
这次虽也是装病,但和之前不一样!
这次实属保命之举,不然再练下去他怕要成仙界第一个被搭档活活练死的仙君了,好歹容他休养两天先!
郁如沐:“这样啊。”
“那为何……”他顿了顿,望向窗外,“我适才来时,见姜仙君就站在你院外的红梅树下,一动不动地发呆。”
赵离玄正在美滋滋吃粥,猝不及防一口呛在喉间。
“我本想他也是来探病,便邀他一同进来。”
“他却说什么都不肯,就那么转身走了。”
“……”
郁如沐无奈,眼中泛起清浅笑意:"你是没瞧见,姜仙君今日墨发松挽,又是一身红衣,再恰有梨花似雪落在他肩头,那景象甚是好看,十分像是……"
赵离玄闷声:“像是雪地里成了精的红梅妖?”
郁如沐微微一愣:“正是!红梅映雪,清艳孤绝,怎么倒像你也亲眼见过似的?”
赵离玄:“……”
郁如沐毕竟晚膳还与楚浮生有约,稍坐不久便提着食盒告辞。
谁知才走出梨花水榭不远,便被叫住。
回头一看,黄昏暮色里,那位"红梅成精"的姜仙尊正逆光站在晚霞里。一身红衣几乎要融进渐沉的夕晖。
“他……”
“嗯?”难得一向沉默寡言的人,竟会主动向他开口。郁如沐温声应着,等他说下去。
暮色渐沉,晚风拂过,庭前的梨树摇曳,如同簌簌白雪点缀在沉默的空气里。
姜沉抿了抿毫无血色的薄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好在郁如沐一向是浮熙宫最善解人意那一个:“姜仙君是……想问离玄身体如何了?”
见姜沉没有否认,他笑道:“姜仙君莫要担心,只是寻常风寒,外加累着了,将养两日便好。”
见人不动,郁如沐又微笑着补一句:“放心吧,真的无碍。”
梨花簌簌落下。
姜沉墨发被风撩起几缕,身影在纷飞的花瓣中显得格外孤直,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好在郁如沐素来耐心,便也静静陪着。又过半晌,旁边珠月小桥下的锦鲤都无聊吐了好几回泡泡,对方依然沉默。
郁如沐着实没见过这样的。
明明这般寻常的关怀,出自同僚之口再自然不过,哪里就这般难了?姜仙君这样的性子也实在少见。
“姜仙君,可是还有事?”
“没有,”姜沉艰涩开口,目光落在不断飘落的梨花上,“他常常,病倒,是否……”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郁如沐:“什么?”
“他是否,仍有什么,未愈的,顽疾旧伤。”
郁如沐:“……”
夕阳下,他一瞬了然:“原来姜仙君也知晓离玄当年在人间界的那段孽缘啊?”
“倒也是,当年你们同在人间界,又是同窗,自然是该知晓的。”
“确实,离玄从人间界回来时……伤得不轻。”
“那位妖仙姑娘与他反目时确实下手极重,离玄养伤养了许久,何况除了身伤,更是……十分心伤。就连性子也跟着变了许多。”
“不过一切也都已经是好多年前的旧事了。有我精心调养着,那些伤早已痊愈,也未留下什么病根。离玄也早就忘了当年那人了。你瞧他平日里,不也成天活蹦乱跳、精神得很?”
“所以,姜仙君就放心吧。”
他说到这,再度浅浅笑了。
夕阳逆光,他未看清姜沉脸上几乎褪尽血色的惨白。直到对方失魂落魄告辞,才恍惚感觉哪里不对。
但,哪里不对呢?
……
很快见到了相约的楚浮生,郁如沐仍有些心神不宁:“楚仙君,我刚才……是否同姜仙君说错了什么?”
“……”
片刻后,经默默洞察一切的楚仙君隐晦点拨过,郁如沐整个人都不好了,抱着头缩成一团蘑菇:“我、我实在是愚钝不堪!”
“竟头都到尾、从来就未有一分一毫,往那个方向想过!”
实在是荒谬至极。
他竟因为自己当年心悦的是个女孩,便先入为主、理所当然地以为,离玄当年在人间界痴恋的对象同样也是个姑娘!
加之当年互通的许多信里,黎玄每次提到那人,始终否是“甜甜”或是“小甜姜”,郁如沐更是自然而然地,在心里成功勾勒出一个名中带了个甜字,又有几分辛辣火爆的姑娘。
“……”又何曾想过,他一直叫人家小甜姜,或许只因为人家姓姜呢?
明明自打这位姜仙君来到不染仙境,他也眼睁睁看着离玄各种鸡飞狗跳地不对劲了。
为什么始终没有想到这一层?
他刚刚又都对着姜仙君说了些什么啊?!
……
夜色如水,梨花暗香在晚风中浮动。
门被极轻地推开,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吱呀”。
月光趁机溜进室内,在地面投下一道狭长的清辉。姜沉步入房中,周身还带着夜露的微凉。
他并非有意私闯。
谁让浮熙宫各处,唯有议事厅、藏书阁与丹房等地才有仙童彻夜值守,诸位仙君的私人府邸则向来是清净之地,门户由心。
他原意是叩门,偏偏门扉又只是虚掩。
踏入室内,角落一盏夜明珠朦胧笼罩着寝榻。赵离玄陷在云朵般的衾被之间,呼吸匀长,睡得正沉。
姜沉停在榻前几步之遥,目光如被无形丝线牵引,密密落在那张毫无防备的睡颜上。
郁如沐说,离玄变了很多。
可在他看来,如今的赵离玄,无非是衣饰素净了些,谈吐谨慎了些。
其他的,半分未变。
还是像曾经一样,饱食便会困倦,酣睡便毫无戒备。睡相也是一如往昔的不老实,一只手臂总要固执地露在锦被外,身边堆着无数软枕,将床榻弄得皱皱巴巴像个巨大而柔软的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