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
从萤站在值房前,看见刑部的人将陆牧尸体抬走,他的右手从竹担上落下,指节有明显的厚茧。
那是十年寒窗的痕迹。
从萤心想,谢三公子既已向她保证姜家的平安,她该就此抽身,勿以微尘之躯在此诡谲风云里卷弄。
可是陆牧会被判作畏罪自尽,高堂守着一桌冷馊的饭菜,等来朝廷的罪书。贵主会被指责监守自盗、挟私报复。
恰如谢三公子所言,人虽躲祸,祸不避人。
从萤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她目送陆牧的尸身远去,转头往值房的另一端走,见四下无人,悄悄推开尽头房间的门。
这间值房住着的人名叫余文仲,他是在誊录房里与陆牧交换了案几位置的誊录官,也是陆牧在家书里提到的“良友”。
陆牧在家书中说,余文仲举荐他做本次科考的誊录官,还说待此间事了,他能得到赏识,出人头地,将爹娘接来云京。
区区誊录官,能得到什么赏识?陆牧是坐过冷板凳的人,不会如此天真。
除非他答应了余文仲别的事。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屋里没有人,陈设简单整洁,几乎一览无余。
从萤踮着脚走进去,提心吊胆地四下翻找,余光扫见了桌角的一方木盒。
这是徽州古墨的盒子,从萤刚在马车里摔烂了一块,心痛得记忆犹新。
这就很奇怪了。从萤心想,誊录官统一用的都是贡院下发的川墨,任意取用,也可带回值房,余文仲何必自带一方贵重的徽墨?
她将木盒子打开,取出墨锭掂了掂,又细细观察木盒,发现盒缘的缝隙比她买的要粗,夹层似乎被撬开过。
从萤撬开夹层,里面果然藏了东西。
那是一篇折起来的文章,陆牧的字迹,题为“上礼部段尚书”,落尾写着“学生陆牧敬呈”。
从萤一目十行地扫过,文章内容泛泛无奇,它之所以被藏起来,是因为中间有句话的位置被裁掉了,从萤将上下文一缀,正该是藏在陆牧怀里那句“阴颠阳倒反纲常,助纣为虐吾悔矣”!
如此看来,余文仲必然与陆牧的死有关,那么礼部尚书段景修呢?
他举着姜从敬的假朱卷去宫里举发时,为何不将墨卷一起带上,留在贡院,像是故意叫前来调查的人,发现那些指向贵主的证据。
窗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萤迅速将证据揣好,木盒归位,
却来不及躲藏,与来人撞了个面对面。
那是个年长些文人,身上穿着誊录官的衣服,神色惊慌,但在看见从萤的瞬间转为狰狞。
从萤心中一紧,喝止他:“余文仲,段尚书让我来责问你!
“段尚书?那老匹夫还在宫里没出来呢。
余文仲冷笑着掏出一把七寸长的裁纸刀,指着从萤道:“休想骗我,我看你分明是晋王派来查我的人。
从萤心里一愣,晋王?
晋王不是病了么,此事怎么还与他有关系?
一念未落,余文仲举着裁纸刀冲到她面前,从萤边躲边劝他冷静:“贡院已被围锁,杀了人你也逃不掉!
余文仲仿佛被某种恐惧的情绪冲昏了头,只管举着刀来刺,从萤三躲两躲,转身要往门外跑时,被余文仲扯了一把,刀刃擦过她的肩膀,她倏地感觉肩上一紧,不敢回头,挣断了袖子往外跑。
她边跑边喊人,余文仲追了出来,眼见着就要揪住她,**再次贴着她颈间擦过。
又是一疼。
“何人在此行凶!
行廊另一端忽然传来高喝,是一宫廷装束的年轻女官,带着四五个侍卫。余文仲被她震得一愣,从萤趁机挣脱他,跑到了侍卫们身后躲避。
余文仲见机不好,转身便跑,从萤捂着伤口直抽冷气:“他是凶手,别让他跑了……
女官不急,反而低首打量她:“你是刑部的人?
从萤犹豫了一瞬,点点头。
女官冷笑:“刑部都是白眼狼,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说着推开她就要走。
从萤急切地喊住她:“女官大人此行可是为贵主的清白?
女官脚下顿住,只听从萤说道:“方才那人与陆牧的死有关系,抓住他才能问出幕后指使者!
女官将信将疑,正要叫侍卫去抓余文仲,随行的虎贲卫却走上前,喊了一声“甘久姑姑
那虎贲卫扫视从萤,目中精光如同利刃,低声与女官甘久说了句什么。从萤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甘久冷笑着拽起她的衣领,声音寒凉:“你说你是刑部的人,怎么虎贲卫里有人觉得你像姜四姑娘?
完了。
就是这般不巧,虎贲卫的人前段时间参与过围搜姜家。
甘久正恨姜家人恨得咬牙切齿,若非姜从敬出幺蛾子,怎会连累公主殿下身陷这团乱麻中?
甘久质问她:“你为何
会在贡院,方才那人真是凶手,还是你们欲构陷殿下的另一重把戏?
从萤被她扯到了伤口,一阵疼得头晕眼花,千言万语的解释堵在心口,竟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听见甘久冷声下令:“上杖刑,给我打到她说实话为止。
*
晋王车驾停在贡院门前,当值的禁军相视一愣。
直待他拄着玉拐走近,才反应过来拦人:“晋王殿下,此处不能进。
晋王轻咳了两声:“圣旨?
禁军说:“是薛督察的命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晋王血色浅薄的嘴唇轻轻一勾,浓墨如玉的眼中压出几分冷色:“闲杂人等,我么?
他勾手叫那禁军上前,反手扬起玉拐,给了他一耳光。
那禁军也是倒霉,左脸被谢三公子打的肿尚未消落,右脸又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
晋王的声音徐缓冷淡:“何时阉奴竖宦之言,能加诸亲王之身了?
身后忽传来稀稀落落的鼓掌,晋王转身,见是谢三驭马走近。
天色暗得深了,唯余西穹落霞,似烧不尽的天火。谢玄览身着明朱色圆领袍,仿佛敛尽晦暗流光,迎着他望去,只觉得晚霞也一瞬黯淡。
他姿态松弛地晃荡在马上,颇为风流慵雅,含笑对晋王道:“殿下打得好啊,若非此时此地,我倒想引为知己。
晋王一见他那德行就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来三公子这顿打挨得不轻。
谢玄览浅不及眼底的笑意缓缓消失。
府军卫来报,说姜从萤去而复返,怕她出事,谢玄览必然要过来看看,他又不愿当着娘的面与父亲硬扛,只好老老实实挨了顿打
。
谢玄览轻嗤:“殿下真是耳目通达,怎么就不知道,这科举案不是好掺和的?
晋王直截了当地问:“她人呢?
“谁?
“姜四娘子。
“我为何要告诉你。
两人在门前僵持着,直到贡院里的府军卫跑出来,匆忙向谢玄览禀报:“今日与公子同行那位姑娘,撞在淳安公主的人手里了。
谢玄览脸色微变,转身便走,大步流星跨进了贡院,晋王心中一急,血气涌上喉来,只能压着脾气慢慢跟上。
*
从萤被木杖抵着,顾不得疼痛与**,仍企图说服甘久。
“……姜家与公主殿下虽有前怨,在这件事上却是一体衰荣,我
愿以性命起誓绝无构陷殿下之心,请甘大人以大局为重,抓凶手、查案情……带我去公主殿下面前分辩!
甘久却不为所动:“你们这些官家小姐,心都狠毒,信你们不会有好下场,你想见殿下,先受杖责,打出实话再说。
眼见着那杖要落下,有人厉喝一声:“住手!
谢玄览神色冷寒如冰,三两步上前,夺了杖棍,将押着从萤的虎贲卫踹出丈远,要扶着从萤的肩膀将她带起,她一躲闪,便发现了她肩上的几处伤口。
鲜血已透出衣衫,洇湿了大片。
甘久斥责他道:“谢三,你还有没有尊卑了,公主亲卫岂容你放肆!
“他不得放肆,孤呢?
玉拐棍敲在青石砖上,响声清脆,晋王虽声轻步缓,气场却似这幽深难彻的长夜,越宁静越危险,冷意往人骨缝里钻。
他波澜无绪的目光落在甘久身上:“孤将你们都杀了,也不算辱没尊卑吧。
他是本朝敕封的唯一亲王,位比东宫,单论尊荣,并不在淳安公主之下。
甘久神色惶然,一时不知该如何,跪在了晋王面前。
谢玄览对晋王说:“我先带她去处理伤口。
晋王点点头,始终没敢看从萤,也无人见他袖中攥得骨节泛白,几乎要克制不住前世余留的恶劣杀意。
他见不得从萤伤痛,他需要一个人缓一缓。
“等等。
从萤却挣开了谢玄览扶持,走到晋王面前叩拜行礼:“请晋王殿下为臣女做主,抓捕凶手余文仲,彻查科举舞弊的真相,还吾家与死者陆牧清白!
在场的人俱是一愣,谢玄览又去扶从萤,劝她道:“先处理伤口,这些事交给我。
从萤却再次避开他,声音淡淡:“若是交给谢三公子,只怕余文仲抓不到,一切证据也会被抹平。
谢玄览眉心轻蹙:“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我?
从萤:“谢三公子不应该被怀疑吗?
二人目光相撞,一个惊愕难解,一个冷漠防备。
仍是从萤先垂下了视线:“谢三公子明知陆牧是他杀而非自尽,却仍支我离开,是为了给刑部通风报信,消灭证据,我如何能再相信你。
她将陆老丈的家书,还有余文仲房中搜到的《上礼部段尚书》,一并跪呈在晋王面前:“这些是臣女拿到的证据,请殿下秉公彻查,勿让三公子插手。
谢
玄览被兜头泼了一盆污水,气得拔高了声调:“姜从萤,你良心被狗吃了吗!我若真与凶手有勾结,还带你来什么贡院,直接绑了锁起来——”
晋王拧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