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日落西山黑了天
由于整夜的战斗,里奥尼德没有顾得上处理手臂上的伤口,直接躺在市政府给他们安排的房间里和衣而眠。等他赶到临时战地医院的时候,那里的伤员已经人满为患了。
军医的白大褂早已被染成暗红色,上面结了一层硬邦邦的血痂。他刚刚给一个年轻士兵做完截肢手术,一只手拿着锯子,一只手拿着他被炸烂的脚。酒精和麻醉剂早已用完,只能用烈酒消毒,已经听不见惨叫声了,因为士兵早已疼得休克过去。
“中校,您怎么这么晚才来?”军医看着他手臂上狭长的伤口,皱起了眉头。
里奥尼德看着那名士兵,他的残肢被止血带勒得黑紫,说:“昨天太困了,懒得管它了。您先帮助别的人吧,我这都是小问题。”
军医朝穿梭于病号之间的医疗兵大喊:“医疗兵!去帮中校协调一支破伤风血清!”
他又和里奥尼德说:“您先坐一会,等血清送到,我再帮您处理伤口。”
说完,军医跑去帮助重伤的士兵了。
这里原本是宁静的教堂,此刻却成了人间炼狱的一角。彩色玻璃窗早已被炮弹震碎,还没来得及用木板封上,窗外的暖风和阳光从两侧进来,却驱不散那浓烈的腥臭。那是血、是汗水和士兵的恐惧混在一起,发酵出战争的味道。
“中校,咱们要不换个地方等吧,我感觉我有点晕血。”阿廖沙副官看过那些士兵的惨状后,脸色苍白,好像要晕过去了。
这个年轻人总是后知后觉,在战场上的时候,也没见他害怕。真是个当兵的好苗子,里奥尼德想着,这无疑是种黑色幽默了。
里奥尼德指向躺在角落草垫上的士兵,说:“你先去帮帮他。”
“修女姐妹......求您......给我点水......”那个士兵正在苦苦哀求,他的肋部缠着厚厚的绷带,但暗红色的渗出范围仍在不断扩大。
修女此刻正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她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试图安慰濒死的士兵。裙摆沾满了泥泞和血污,脸上只有麻木的平静。
阿廖沙跑过去,拿出自己的水壶,小声对那士兵说:“兄弟,喝一口吧。”
他把水壶捧到士兵的嘴边,那士兵像是落水的人急于抓住浮木一样,手在空中抓着。
阿廖沙无奈地看了眼里奥尼德,等他转过头时,士兵已经咽气了。他的水壶静静的滑落,水流到地上,汩汩的流着。从死去士兵的喉咙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教堂厚重的木门偶尔被推开,进来的,是夏日的清新,出去的,是被抬走的尸体。
“中校,我有个问题,您别骂我。”阿廖沙站在里奥尼德的旁边,和他小声说着。
里奥尼德感到疲倦,他盯着破碎的花窗发呆:“说吧。”
“您说,我老家不是在琥珀海旁边吗?为什么要来远东打仗?”
里奥尼德没法回答阿廖沙朴素的问题,他的视线越过人群,想看看窗外盛开的玫瑰。在远处的山坡上,近卫军的士兵正在穿过茂密的树林,他们端着枪,保持警惕,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与此同时,萨哈良他们已经从北山上回来了。
乌林妲点燃了放置在小院各处的艾草,一时间,那里烟雾缭绕。叶甫根尼感觉有点窒息,跑到外面透气。
“医生,王姐姐怎么样了?”萨哈良看见蹲在门口的叶甫根尼,朝他打招呼。
这两天为了照顾王式君,叶甫根尼医生的面容憔悴,他有气无力地说:“还行,乌林妲的方法有点作用,现在已经不发烧了......”
说着,他扭头朝里屋望了一眼,接着说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醒不过来,你进去看看吧。”
走到里屋的时候,萨哈良看见躺在炕上的王式君,脸上已经不是高烧带来的潮红了。此时脸色蜡黄,病痛消磨着她的生命力。
乌林妲坐在旁边,手边放着神鼓,腿上放着缀有鹿角的皮帽,和萨哈良用部族语说:“少年,你也看见了。她被困在无边无际的噩梦里,无法抽身,像是丢了魂一样。他们村子里的神婆也来看过了,在附近的路口贴了符咒,希望过路的人能把她引回来,但效果不大。”
说完,她看着萨哈良:“现在的萨满里,只有你能请神,你能不能帮她找找魂魄?”
李富贵看出了乌林妲想干什么,表情严肃地问她:“您是想......请出马仙帮忙吗?”
乌林妲点点头,她看着萨哈良,想等他的回复。
现在的少年,已经有足够的信心能完成请神的仪式了。乌林妲拿起手边的神鼓,轻轻晃动,铜铃在上面沙沙作响。他认出来了,这是曾经属于熊神部族大萨满的那面鼓。
萨哈良坐在炕沿,低头看着王式君。她的眉头紧锁,牙关紧闭,甚至咬到腮帮都鼓了起来,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得到少年肯定的回答,乌林妲将那顶帽子递给萨哈良,说:“我们一早就想找到你,所以才到处教小孩传唱谶言歌,想着如果你能听见,也许会试图找我们。但现在,你已经回到我们身边了。”
她把那顶鹿角帽戴在萨哈良的头上,接着说道:“这是羊肠占卜之后,大萨满让我们制作的。他相信你不会像玛法那样,学成罗刹鬼的样子,他相信你永远不会背弃你的族人。”
“谢谢您,乌林妲姐姐。”萨哈良扶正头冠,拨开缀饰在眼前的骨珠,理顺两侧的五彩布条。
乌林妲的话不多,但却比头上的帽子更重。萨哈良知道,这是部族的遗民在如今的世道中,给予他的期许。
熊神部族的祭袍和神裙都在先前的变故中遗失了,乌林妲只能将自己平时穿的皮裙改成了合适的尺寸,围在萨哈良的腰间。
“你知道的,在上古之时,只有女人才能成为萨满。”她小心的将神裙系好,用指尖蘸取碗里的鸡血,划过萨哈良的脸庞,接着说道:“如今部族的人丁稀疏,但也不要忘了,她们为部族做出的努力。”
萨哈良点点头,他牢记在心中。
屋子里的人被她给萨哈良打扮的圣洁场景所震撼,谁也没有说话。
“神明是没有性别的,也请你在请神之时,暂且忘记自己少年的身份。用最虔诚的信仰,取悦神明。”说着,乌林妲再一次蘸取鲜血,抹在了萨哈良的嘴唇上。
那一抹殷红在萨哈良的唇间,衬得他的脸更加白皙。隐藏在神帽的珠帘后,像是发出微光。
乌林妲瞪了一眼已经看得忘我的叶甫根尼,医生连忙端起放在一旁的,早已炖好的整鸡,摆到了供台上。
就算,医生不相信这些,但这里是山林荒野精怪的地盘,他不得不暂时将科学抛之脑后。
“鹿神,我知道您在这里,我知道您在看着我,”乌林妲抬起头,用部族语看向空中飘散的尘埃,“请您原谅请神仪轨的繁琐,也请您原谅我们祭品的简陋。我知道您可以以少年之口向我们传达神谕,但,这是人类的尊严,请您尊重。”
鹿神点了点头,只是看着乌林妲,他没说话。乌林妲和他说的这句话,乌娜吉萨满也曾经说过。
“咚......哗......咚”
随着乌林妲手中敲响的神鼓,她悠悠地唱着,口中的声音已经多了许多无奈,却也一如既往的古老而遥远。
她咬字清晰,一字一句地将遥远北地,至此处,至圣山旁的寂静山村,将沿途的群山名字逐一唱出,邀请着神明的到来。
鹿神看着她,尽管许多山名已经佚失,或是随着殖民者开山拦河的脚步,而遭到破坏。现在即便是神明也无法寻踪觅迹,无法沿着神歌中咏唱的地名来到此处,但鹿神还是安静地听她唱完。
他一直看着随鼓声微微身体震颤的萨哈良,回忆起下山之前,被部族的萨满姐姐们打扮成新娘的少年,心中升起了许多悲戚。
“恭请鹿神。”
最后一声鼓点响起,乌林妲呼唤着鹿神的到来。
也许是因为一夜未眠,又或者是神歌的力量,萨哈良没有再站起来。他向前倾倒,但乌林妲反应很快,她接住了倒下的少年。
当萨哈良再次睁眼时,眼前是一座陌生城市的外围,眼前的苍茫大地被冰雪笼罩。浓重的雾气封锁着已经与天空融为一体的宽广海面,更远的地方,军舰正炮轰着海岸上的防御工事。
海浪拍击礁石,岸边刚刚封冻的海水变成破碎的冰碴,随着波浪发出窸窣的声响。
萨哈良慌张地向身边张望,鹿神正站在他的身旁。
“我们这是在哪儿?”少年小声地询问神明,尽管他感觉不到温度,但他还是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鹿神望向远方已经沦陷的城池,告诉他:“我们正身处王式君的梦境里,也是我们旅行的尽头,罗刹人口中‘达利尼城’附近的东海口港。”
说完,在一阵银白色的烟雾之后,鹿神化形为神鹿,曲起前蹄,示意萨哈良坐上来。
见萨哈良还站在原地,鹿神用头拱了拱他的腿,说:“快坐到我身上,不能让王式君看到我的神形,我们要抓紧时间。”
萨哈良怕自己弄疼了神鹿,小心翼翼的跨坐上去,但鹿神还没有起来。
“你抓着我的角,不然一会要被我甩下去了。”鹿神说着,摇摇脑袋,鹿角上面的金线和珠宝轻微发出碰撞的声音,他示意萨哈良抓上来。
少年的手还在无意识的摩挲着神鹿背上光滑的毛发,听鹿神喊他,才忙不迭的轻轻抓住神明硕大的鹿角。
“啊!您跑慢点!”
见萨哈良已经坐稳,神鹿一跃而去,朝着城里冲刺。
梦里的时间错乱,随着他们向城中走的脚步,又看见军舰出现在离岸边更近的地方。那些船的桅杆上,白底的日章旗,在雾气中尤为刺眼。
更近处的地方,地上遍布弹坑,岸防炮已经被掀翻,无数穿着深色军服、矮小精悍的身影如同虫群,正搬运着从城中劫掠而来的战利品,划船返回军舰。
青石板的街面被染成了铁锈色,因为冬季的到来泛着冰霜。街上空无一人,道路上遍布尸体。有的匍匐在地,手指深深抠进石缝,仍保持着爬行的姿态;有的仰面朝天,空洞的眼窝望着被烟尘遮蔽的天空;有的相互纠缠,刺刀插在对方的身体里,至死未曾分开。
一匹战马的尸体倒在路中央,内脏流了一地。
两侧的商铺被洗劫一空,房门洞开,货架倾倒,不值钱的商品与破碎的瓷器、血污混在一起。房屋倒塌了,露出里面粗大的横梁。就连树木也未能幸免,枝桠被炮火削断,光秃秃的树干上嵌着弹片,挂着破碎的布条。
即便是在梦里,萨哈良也感到胃像被攥紧了一样。他从神鹿的背上跳下,跪在地上,口中吟唱着为亡者引渡的咒语,想帮一名怀抱着孩子的母亲合上双眼,却发现自己碰不到他们。
紧接着,他抬起头,他看不到街道的尽头,也看不到惨象的尽头,
神鹿的鼻息凑到了萨哈良的旁边,他轻轻蹭了蹭少年的肩膀,说:“他们......这是过去的记忆,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
萨哈良点点头,眼前的惨状远胜人们编纂出的任何一个故事。
随着夜幕的降临,城中一些紧闭的院门终于打开了。他们提着白纸糊成的灯笼,悄悄观望着侵略者是否离开。随后招呼着身后的人,拉出手推车,或者赶出马车,去给街上的罹难者收尸。
少年不再能看到他们的脸,他最后看到的,是远去的板车,像堆积柴火一样,堆积着人们的身体。在上面盖着的破布下,是一双双穿着布鞋,或是苍白的,向内佝偻着的脚。
“您觉得,王姐姐现在会在哪儿?”萨哈良小心避开地上的尸体,警惕地向两边黑漆漆的房屋里张望着。
神鹿扬起头,努力从街头上弥漫的血腥味中分辨出她的味道,然后他说:“转过这条街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