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反应
北朔大营内，旌旗无力地垂着，偶尔被风扯动，发出沉闷的啪嗒声。
几位将领聚在距金顶王帐不远处的阴影里，目光不时瞥向那紧闭的帐门。那里，他们的可汗已经独自待了整整一天一夜，不许任何人靠近。
“大汗他莫不是真的疯了……”一名年轻的万夫长压低声音，手指下意识地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为了一个南朝的公主，这，这简直……”
“噤声！”另一名将领低声厉喝。
“大汗雄视草原，心志如铁，岂会因一敌国女子而心智昏乱？此举定然另有深意！或是惑敌之策？”
“深意？惑敌？”先前那万夫长忍不住反驳，“以敌国摄政公主之身，行我北朔大妃之葬仪，迎入王庭祖陵？这非但不能惑敌，只会让南朝上下同仇敌忾，与我不死不休！这分明是，分明是……”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只觉得无比荒唐。
旁边一位将领忽然开口：“若非计策……那便是动了真情？”
这个字眼一说出来，几个人同时打了个寒颤，面面相觑。
他们追随拓跋弘征战四方，见惯了他的杀伐果断，何曾见过他为一具尸体失态至此？
可若非真情，又怎会.....
“都聚在这里做什么！”一声沙哑的呵斥自身后响起。
众人悚然回头，只见拓跋弘不知何时已站在帐口。
一夜之间，他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失落难掩。
“传令。”
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石磨过，粗粝不堪，“全军拔营，撤回王庭。”
“大汗，那鄯善城……”有将领下意识地追问。
拓跋弘的目光投向远方那座土城，眼中掠过一丝极几乎可以称之为痛楚的情绪。
“放了。城中百姓，一律不究。”
“将她……宁令仪的遗骸，以最高规制收殓，用最好的棺木，最稳的车驾，小心护送。”
“通告各部，即日起，她便是本王已故的大妃，归葬王庭祖陵。”
将士们们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惊疑，但无人敢质疑拓跋弘的威严。
于是，北朔大军如同沉默的黑色潮水，开始撤退。
大军中间那辆覆盖着北朔王族徽记，被精锐亲卫层层护卫的华贵灵车，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诡异。
返程路上，拓跋弘多次打马行于棺椁之侧，默不作声。
他望着前方，心里却飘忽着。
他是骄傲的，他从小到大都格外要强，被兄弟凌辱，被群臣排挤，如今的一切是他抢回来的，他从来都是骄傲的。
他连可汗之位都抢到了，再抢一个天下又算得了什么？
第一次去南朝之前，他就想好了要夺天下，在他眼里，世间没有能与他匹敌的对手。
哪怕是宁令仪，一开始，他也只是将她当作美丽的点缀，就当他母妃之于父汗，当然，他是多了一些情谊的。
当年他就想过，她作为和亲公主嫁给他，必然是柔弱不堪的，他愿意多宠爱她两分，给她几分依仗的。
因为她实在很美丽，配得上在他身侧。
可他绝没想到，宁令仪竟真的做出了一番大事，竟真的成了他唯一的对手，表面上，他是忌惮的，暗地里，他是欣喜的，她越强大，他越骄傲。
这般的女子，才配得上他。
这几年来，他不止一次想过，拿下南朝后，让她成为阶下囚，他依旧会娶她，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有婚约，更是因为......
这天地间唯有她才有资格成为他的妻子。
可如今，她躺在这个棺椁里，她死了。
他的妻子死了。
*
此时，南朝北伐军，中军大帐。
残烛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帐外夜风呜咽，更添几分凄惶。
薛成刚刚处理完一批军务，正揉着发胀的额角，身边围着一圈将士，正在议论战局。
突然，帐外传来一阵剧烈的骚动，还有压抑的哭泣声。
亲卫还来不及通传，帐帘便被撞开，王振回来了。
他几乎是爬进来的，一身铠甲破碎不堪，脸上纵横着血污与泪痕，左臂用撕碎的战旗胡乱捆绑着，依旧渗着血。
“大将军！”王振看到薛成的瞬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泣不成声，“末将无能！末将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薛成的心一沉，霍然起身，案几被带得摇晃了一下：“王振？你怎么……陛下呢？陛下何在？”
“北朔……拓跋弘那狗贼！”王振抬起头，脸上血泪模糊，“他背信弃义，亲率数万精锐突然杀到！末将拼死阻击，浴血奋战，兄弟们……兄弟们都快死光了！才勉强撕开一个口子，让陛下突围……可陛下她至今未有消息！末将沿途搜寻，只见到零星袍泽尸首，大将军！陛下只怕、只怕是……”
他说不下去，只能用头再次狠狠撞地。
“你说什么？”
薛成只觉得眼前一黑，耳边嗡鸣作响，仿佛整个世界瞬间倾覆。
他向前踉跄一步，死死抓住案角才勉强站稳，“陛下突围后失踪？落入北朔之手？王振！一万大军护驾！你！你竟敢……！”
滔天怒火瞬间吞噬了薛成的理智。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直指王振咽喉：“万死？万死岂能赎你之罪！我现在就要剐了你！你还有脸回来？你怎么不去死！”
王振闭上眼，涕泪横流，痛哭流涕，竟引颈就戮：“末将知罪……求大将军赐死！末将无颜苟活……”
“大将军息怒！”
帐内其他将领也被这惊天噩耗震得魂飞魄散，但见薛成暴怒欲斩王振，纷纷抢上前阻拦。
“大将军！此事蹊跷！拓跋弘突然出现，兵力悬殊，非战之罪啊！”
“王将军已尽力血战，身负重伤，麾下儿郎几乎殆尽！岂能再斩壮士？”
“当务之急是确认陛下安危，设法营救！阵斩大将，于事无补，反损我军士气啊大将军！”
“是啊！陛下洪福齐天，未必有事！或许是暂时失散……”
众人七嘴八舌地劝谏，帐内一片混乱。
薛成的剑尖剧烈颤抖着，他看着跪地请死浑身是伤的王振，又看向周围一众面带悲愤与焦虑的将领，心中痛极！
他非要一剑劈了这人不可！
可他不能乱！
他是北伐军的统帅，陛下若真有不测，他就是这支大军的定海神针，他绝不能先乱！
王振！王振！他心中怒斥。
“啊！”薛成发出一声痛苦的怒吼，挥剑狠狠劈下！
咔嚓一声巨响，楠木案几被硬生生劈掉一角，木屑纷飞。
长剑拄地，薛成胸膛剧烈起伏，良久，才用尽全身力气压下翻腾的气血：“起来……都起来。”
他目光扫过王振，半响才道：“你的罪暂且记下，如今……非是论罪之时。”
他想了很多，多到难以诉说，又似乎只想了一点，一瞬间就有了决断。
“传令！八百里加急，分三路，将此事秘报京城首相王大人、沈相、农相及玉太妃！措辞需谨慎，只言陛下遇袭，暂时失联，我军正全力搜寻！不得妄议生死！”他必须稳住朝堂，绝不能先自乱阵脚。
“传令全军！自即刻起，各军收缩兵力，固守现有要点，尤其警惕北朔方向！没有我的将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击，亦不得后撤半步！”
“加派十倍斥候！给我盯死北朔军动向，特别是拓跋弘本部！一有异动，立刻来报！”
“西羌残部继续清剿！仗还要打！仗必须打下去！绝不能给敌人任何可乘之机！”
陛下失踪，北伐大军群龙无首，外有强敌北朔虎视眈眈，内有西羌残部未靖，朝中更是暗流汹涌……
他必须撑住，必须稳住这艘即将面临惊涛骇浪的巨舰，直到京中传来明确的旨意，或者直到他确认最坏的消息。
帐内众将凛然领命，气氛凝重如铁。
每个人都明白，天，可能真的要变了。
*
消息终于也卷到了王猛子的军中。
日前，围攻他的北朔大军已退，他还有些许猜测，这拓跋弘又要做什么。
却不想，今日。
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脸上毫无血色，声音抖得不成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