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浮生一世人间城3
那是进宫五年后,阿泠十二三岁的年纪,次次逃跑都被抓回来,她几乎要绝望了。
坐在宽大的宫殿里想:其实就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有吃有喝不怕挨饿,只要躲那恶人远远的就好啦。
可每次用了星碎逃跑,那恶人就会把他关在殿里,一点也不自由——这里不是她的家,没有一点安全感,宫里人也冷漠得很,没有她阿娘的怀抱来得温暖。
她还是得离开这里。
于是,小不点阿泠又挑了一日殿下不在宫里的日子,第无数次用了星碎的力量,暂停时间,跑出了皇宫。
那一天,正好也是元宵日,满天花灯如星辰,她穿梭于人群里,像个一惊一乍的小鼠,一边提防突然跑出来的皇城暗卫,一边抓紧时间跑路,趁恶魔不在赶紧跑远,离皇城越远越好。
阿泠虽然有奇怪的力量,除此之外却是寻常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生病会难受,饿了要吃五谷,不能像修士那般上天入地,更不像那恶人殿下般神出鬼没,吓人不眨眼。
这么心惊肉跳间,她一个不留神,迎面撞到一个人,差点摔一个大马趴。
“哎呦!”
“哎呦!”
两声哀嚎同时响起。
阿泠扶着脑袋仰头一看,对面也扶起摔掉的帽子抬眼,四目相对,竟是年纪相仿、模样也一般清秀的少年郎。
两人铁头相撞,额角都撞出了个铁血浓包。
一般的狼狈样。
万千花灯闪烁下,阿泠竟觉得这少年有种似曾相识、一见如故之感。
一眼便是万年。
阿泠一愣神,连跑路都忘了。
还是对面少年率先反应过来,一带帽子,拉着她往巷子里一藏。
巷子很窄,两人几乎面贴面,对面的少年呼吸微喘,又在某一瞬间刹时屏息,阿泠仿佛看到微弱的光从他伸出的掌心延伸出来,然后将他们团团包裹。
与此同时,巷外狭小的缝隙里跑过一队皇城内卫,阿泠呼吸一岔,立刻被对面少年以手捂脸,阿泠很清晰地感觉到,有一种力量正从他的手心透过她的脸进入她的体内,一下子封锁了她的呼吸。
她立刻知道,这人不是普通凡人,是和启御军一样的修士!
而且瞧他躲避内卫的模样,恐怕和内卫为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更何况还是个修士,若能联手跑出去,恐怕是一大助力。
不知为何,一贯谨慎的阿泠,看到这个少年后会如此迅速地相信他。
而另外一边,那少年自打以手封闭了对面“小郎君”的五识后,忽的一愣,双眼死死盯着“他”,盯得阿泠忍不住泛起嘀咕来:莫非他想错了,此人是个货真价实的恶棍?
待追兵彻底走远,少年依然没有解除外边的屏障,忽而伸手一把揪过阿泠唇边,阿泠惊得眼睛睁成铜铃,不敢相信地盯着对方手上的一排毛发——那是她的“胡子”,他、他竟然揪她的胡子!
少年捏着那片胡子怔怔地发呆。
阿泠立刻怒不可遏地拽了少年的发,拽得他吱哇乱叫:“姑奶奶,我错了我错了,饶了我吧!”
连连喊饶。
明明是个有法力的修士,却愣是被一个凡人“阿泠”制服了。
阿泠也知道对方没还手,是在向她示弱,又或是在用行动道歉。
她头一次遇到这样奇怪人,打着打着停下了手,呆呆地想:恶人殿下从来不会这般软弱,都是嘴上说得好听,行动上却不饶人,该关她时毫不心慈手软。
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出门时她特意乔装打扮成个男人来避人耳目,出了皇宫又怕被人看出年纪小,专门剪了头发做了胡子,等出皇城戴上。
还没带牢靠,就被这个混子拔了下来。
“你逃不出去的。”
对面那个白净心软的少年突然说了这话,阿泠心中一跳:他怎么知道自己要逃?难道他是殿下的人?
“你究竟是什么人?”阿泠掐着他的脖子质问。
少年艰难说道:“你、你要好好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应昭风,日出昭昭,风清朗月。”
阿泠缓缓松开了手,见他目光越来越深:“阿泠,我终于找到你了。”
下一瞬间,少年就被阿泠按趴在地上:“还说不是大殿下的人!你连他取的名字都一清二楚!”
“他取的?”少年昭风就像被戳到痛处,一下支楞起来,转身将阿泠压下,直逼她的眼,前所未有地认真道:“星泠,你原本的名字,就叫星泠,不是他给的,这就是你原本的名字。”
阿泠本来要生气,对上他一双如琉璃通透干净的眼,忽然从心底认同他说的真话,或许她本该就叫这个名字,然而:“你怎么知道我跑不出去?”
少年昭风指了指她眉心的那点红痣道:“这是那人给你下的定位符咒,不论你走到哪儿,他都能把你找回来。”
阿泠听罢,狠狠地抓上眉心,几乎将皮肤抓破,也没动那红痣分毫。阿泠想起每月月头,那可恶的青年都要给她点这枚痣,说是宫里女孩必须装点的装饰:“点了美美的,是吧。”自以为很是温柔的青年,在阿泠眼中只是个披着羊皮的狼,当时阿泠便腹诽道:她怎么就没见宫里的谁会点这玩意儿……如今想来,原是在这儿坑她呢!
阿泠大怒,她恨不得将整块肉割下来才好!
却被昭风攥紧了双腕:“你摘不掉的,这东西连了你的魂魄,除非把魂抽出来,否则肉身毁了它都会一直跟着你。”
阿泠听了绝望道:“那岂不是永远逃不出这里了?”所以她一直在做无用功是吗……不对!这里不是还有个希望吗?
她眼前一亮,抓着对方又翻过来:“你能看出来,一定也能解,对不对!只要你能解,我、我……”
阿泠她见过恶人殿下拿好处贿赂的手下,手下便会为他尽心办事,阿泠便有样学样,想出绝妙的“好处”:“我就给你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扑哧一声,昭风突然笑起来,尽管时机不对,昭风还是被这孩子气的话逗笑了,差点停不下来,他抹了眼角的泪,道:“阿泠,你都想逃跑了,从哪里拿荣华富贵贿赂我呢?”
阿泠被问住了:“我、我……”对啊,她都跑了,没了皇宫的身份,她还是那个小乞丐,一无所有,能拿什么贿赂她呢?
不过怯是不能露的,叫少年知道自己比他还穷,人就跑啦!
“我、我京城外还有一处宅子,里面有我偷运出来的金子,保管你后半辈子无忧无虑。”
空手给少年画了个大饼。
得益于这些年和恶人斗智斗勇,连说谎都信手拈来,阿泠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庆幸一番。
可那少年的笑声更大了怎么回事?
“小姑娘,这可不够啊,我要那间宅子、宅子里的金银珠宝,还要一个洒扫的婢女。”
少年目光所指的,正是想要她当那个洒扫的婢女。
阿泠要生气了,这人怎么这般贪得无厌?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阿泠即将发毛前,昭风适时制止:“你放心,就算你是个分文没有的穷光蛋,我也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见他什么都不要,阿泠反而犹豫了:“为何?”天下真有这般的傻蛋吗?
昭风却神秘一笑:“你相信吗?我们有前世今生的缘分。”
阿泠是很想相信的,可瞧见他的坏笑十分讨厌,便觉得只能信一半。
又听见他说:“我跑出来,就是为了找一个人,如今我找到了。”
这下,阿泠终究错开了眼:“听起来像街边的浪荡子。你到底有没法子?”
“给你点痣的那位神仙法力无边,要解开得花时间。”
阿泠又转回了脑袋:“就是说今儿没法走?”
昭风摇头:“没法子,我的能力太弱了。”
难得见他低沉下来,嘟囔道:“早知道就修炼好一点再跑出来的。”
看来还是个离家出走的家伙。
不过很快,阿泠便知道她想得大错特错。
一阵利风席卷过来,将昭风立起的屏障打碎,一条绿绳模样的东西卷起阿泠,将她带离原地。
阿泠眼前一黑,再清醒时,自己已经被那绿藤缠着满大街跑,撞到路人无数,直跑到郊外,竟爬着大树腾飞起来。
紧追不舍的攻击,打得满天灯花纷纷而落。
惊险又刺激的场景下,阿泠额前一痛,嘴里又被塞了一截东西,耳边昭风的声音响起:“咽下去。”
阿泠下意识嚼了嚼,口感像脆生生的藤瓜,一咬就流出汁来,清甜中带着润泽的凉意,将此前的郁气一扫而空,就像昭风的出现,给她的一种焕然一新的新奇。
“我得分析怎么破解这咒法。你再等等,标记了我的藤汁,等你下一次出来,我一定找到你。”
语气带着自信的狂傲,仿佛再难的事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
凛冽的夜风吹开了皇城积年压在阿泠心头的郁闷,独一无二的少年妖怪畅快肆意,毫无预料地闯入她的世界。
这就是他们的初见。
或者说“这一世”的初见。
收回记忆,三年后的阿泠望着同样一片月色灯海,那一次的初见最终以她被抓回家告终。
然而他们的缘分并未因此结束。
后来每一次逃出皇宫,无论她走到哪里,果然如那少年所言,都能立刻被他找到。次数一多,阿泠便从中察出乐趣来,每次相遇都会暗自算算时辰,又说着猜猜街上走的哪一个是他——每次相遇,昭风就像一个调皮捣蛋的少年,混做人群中的各色人群,男女老少,鸡鸭鹅虫,总能给她带来无数惊喜。
这好比沉闷的深宫大院里忽然从高墙上斜斜探入的一条嫩枝,翠色夺目,让人挪不开眼。
这回也一样。
元宵灯市中,阿泠一眼认出了她要等的少年,转念一想,指着前方那盏漂亮又华贵的灯笼道:“我要这盏灯。”
怀瑾只打了个手势,那小厮连忙问那老板:“这灯我们少爷要了。”
老板脸笑出褶子,手上却摆着:“不卖,不卖。”
“不卖又为何摆出来?”小厮追问。
老板指着花灯对面的摊子,笑道:“猜灯谜,全场最多者,方能得这花灯。”
“怀瑾哥哥,我要这灯!”阿泠不是第一次对殿下这样撒娇了,然而,这次却是成婚一事出来后,第一次对殿下这般亲近。
见恶人殿下半晌没动,阿泠拽了拽怀瑾的衣袖,巴巴仰头看着她:“好不好,好不好嘛……”
每每有小动作时,阿泠就会装作很黏他的模样,怀瑾殿下心中拉起十二分警惕,打眼四周一巡,探光灯似的查了一遍,周围人群熙攘,分明都是凡人,没有其他什么阿猫阿狗等奇怪生物的痕迹,怀瑾才稍稍放下心。
唯一的异常是人太多,那老板一歪身子差点撞到阿泠,好险被他拦下了,老板顺势一歪歪在他身上,一股刺鼻劣质的香料扑鼻而来,差点让他当场失态。
那老板站稳后,才朝他拱手抱歉:“人太多了,失礼失礼。”嘴上说着失礼,转头却对他挤眉弄眼,怀瑾脸色一沉,打眼一扫,那老板凭空摔了个跟头,的确只是个凡人,怀瑾才拉着阿泠走到对面。
速战速决,凡间灯谜对怀瑾来没有一点难度,很快获得了战战利品,可他不想再靠近那老板,只叫小厮去取了灯来,灯到手那一瞬间,怀瑾下意识检查此灯,的确没有问题。
可就在这瞬间,前方突起骚乱,方才猜灯谜时一直在他们跟前转悠的男子忽然变脸朝怀瑾攻去,怀瑾立刻回击,双方灵力撞击那一刻,掀翻了离得最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