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秦娥月(一)
天就要亮了,月牙缓缓沉下去。
渐渐长街上有了小贩吆喝叫卖豆腐的声音,悠悠吆喝,尾声延绵,从宅子前经过时声音最大,而后渐渐弱下去。
晚娘起身,素儿打了洗脸水进来,给她叠被子。
周遭越发寒了,晚娘定了主意要上街去做几件冬衣。她看素儿一眼,见这丫头身上胡乱裹着几件衣裳,问了句:
“我去做衣裳,也给你做一身?”
素儿手上动作顿住,半晌屈起膝盖,声音细若蚊呐:“谢夫人。”
晚娘不把这其中的不情愿放在心上,她收拾妥当,便出门喊了车,上街去。
衣裳铺子晚娘从前也常去,只不过那时打的都是些艳俗料子。
卖笑时看的就是亮眼,如今她成了良家妇,倒是不必追求漂浮光鲜了。
给自己扯了几身料子,又给素儿扯了件,约好取衣时间,晚娘就转身出门。
迈出门槛,脚步顿住。
不是她不想走,
实在移不开脚。
放眼望去,一家茶馆前,文质彬彬俊郎君从怀中掏出银钱,递给掌柜:
“掌柜的数数,可够了?”
他手上拎着一包茶叶,言语稳重,气质非凡。
晚娘只觉得浑身沸热。
拳头在身侧捏紧,她死死盯着那男人。男人往左边移脚步,她视线跟着移过去……她看着男人站在茶铺前,等着掌柜找钱,
……她就那么看着他。
许多年过去了。于今日此时,这条街上,她再次看见了他。
陈年利刃划开血肉,辛酸苦辣一股脑涌出来。晚娘脚步虚虚上前,又顿住,
眼中含泪。
裴明玙……
果真是他。
忽而唇角一勾,笑得狼狈。
他出现在京城,想必是做了京官啦。……他还记得她么?他想过她是不是还在苦等着吗?
怨恨、酸涩、不甘……统统涌将上来,一点一点淹没她。
尘世万象间,晚娘一个人孤零零站着,无依靠,无牵挂,不似个人。
下一刻,她朝着那方向快步走去!
她要问清楚……问个清楚!他心里,到底把她当作什么?!
……
一人自裴明玙身后走出来。
沈容远向下看,看到裴明玙手中拎着的那包茶,哑然失笑:
“你喜欢喝茶,干什么要到这种铺子里来买?我家有几包好茶,改日送你。”
……
晚娘骤然顿住脚步,突兀地站在大街上。
沈容远这几日和裴明玙倒是走得近,两人常常一同吃茶饮酒,清谈闲逸——只不过从不谈政事。
今日二人约好早晨出来,到城东一家雅舍去。路过这茶铺,裴明玙非要下车来买包茶。
沈容远等了许久不见他回来,便亲自下车来看。
裴明玙回头,也觉得自己这做法小家子气,不过无奈笑笑:
“沈兄有所不知,从前我还是白身,买不起上好茶叶,便只得到这里来寻便宜茶。如今回想起来,倒是生出些许追忆往昔之情。”
沈容远:“没瞧出来,你还是个念旧之人。”
裴明玙:“算不上。我若真是念旧,也不会辜负了许多人。”
许多人?
沈容远有些好奇,于是笑问:
“……你辜负了谁?听起来倒是有段渊源。”
沈容远问这句话,本没指望裴明玙回答。
但裴明玙想了想,确实很认真地低下头,道:“……曾经我身无分文,潦倒困顿时,受一位女子相助,才有了今天……可我终究对不住她。”
……
沈容远看向他,有些诧异。
但没说话。
……
裴明玙这话像一盆冰水,从晚娘头顶浇下。
方才涌上心头的所有热血愤恨不甘,瞬间被冻得僵硬,冻得萧瑟。
对不住她。
说得多么轻巧。
晚娘站在原地,修长指尖掐进掌心,冷冷笑一声。
她原想冲上去,质问他为何一去不回,杳无音信。质问他当初那些海誓山盟,究竟算是什么。
可现在,她不想问了。
一句“对不住”,便将过往种种,一笔勾销。
他已是前程似锦,而她,也有了归宿。纵使他对她不住,又能如何?
不必自讨其辱。
何其可笑。
晚娘眼中的泪意被生生逼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意料峭。
她的目光越过裴明玙那张有些愧疚的脸,落在了他身旁的沈容远身上。
沈容远嘴角噙着一抹笑,似觉得,裴明玙这人也算有趣。
晚娘忽然也就笑了。
她理了理鬓边碎发,提起裙摆,莲步轻移,朝着那二人走了过去。姿态从容又妩媚,称得上闲庭信步。
她没有看裴明玙,一眼都没有。
她只是停在几步开外,对着沈容远盈盈一福,声音清脆。又带上几分恰到好处的惊喜。
“沈大人?”
一声清唤,
沈容远与裴明玙,齐齐回过头来。
沈容远的眼中讶异一瞬,随即玩味。
而裴明玙,在看清来人的一刹那,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他手里的那包茶叶“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是被雷劈中,又像是坠入了虚妄梦境。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晚娘。晚娘瞧着,瞧着他那双曾盛满温柔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惊涛骇浪。
晚娘却仿佛没有看到他一般。
她依旧看着沈容远,笑意吟吟:“真巧,竟在这里碰见大人。我刚从前面的铺子出来,扯了几身料子。”
……
裴明玙的身子晃了晃。
他怔怔地上前一步,喉结滚动,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晚娘?”
那一声试探,包含太多。
不可置信,或是欣喜若狂。
晚娘听见了。
可她扫过去一眼都懒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