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 94 章
萧玠耳中“轰”地一声雷响,什么都听不清了,许久,才听到唐翀的惋惜之声隐隐传来:“只是柳州地域不小,只怕一个月也杀不完。也好,这样流血漂杵的景象,臣只从暴君乱世的记载中读到过,还要叩谢殿下,叫臣跟天下人开了这个眼呢!”
萧玠看着他,像看一条粉红斑纹的毒蛇。他在捏住这条蛇的七寸时也被毒牙一口咬在命脉上。
人命……满城罪恶的人命,是要算成罪恶还是算成人命?如果杀,一个屠城的太子是要杀死社稷的根基,如果放——又怎么能放?罪恶遗毒的人命是命,无辜受害的人命就不是命?法不责众的法算什么法,黑白颠倒的法又是什么法?今日一个法不责众可以脱罪,明日是不是聚众杀人也能开释?
萧玠一阵接一阵地战栗起来。肺中冷气被他一截一截地挤出口鼻,哆哆嗦嗦,吹得桌上灯火摇摇荡荡。萧玠盯着那灯,那火,那凝血一样的光明的余韵……光明。
萧玠浑身一抖,像亡命之人发现一只可怕的怪兽,转过头死死盯住唐翀。他有些口干舌燥:“光明神的寿诞集会,你们打的什么盘算?”
他问出口,唐翀反倒志得意满地笑起来:“殿下聪慧,咱们柳州城从不缺远道而来、等待宴飨的贵客。”
坐在一旁的杜筠拧眉,“近期有集会?”
郑绥便将今年的名单和往年的名单礼单交给他。杜筠迅速翻看,倒吸冷气,正听萧玠问道:“宴飨——什么法会捐赠,你是以此为幌子,打造一个专供上流出入的蜃楼!”
“殿下。”杜筠出言打断,“此事只怕要恶劣百倍。”
“我游历四方,听闻前朝曾有官员开办赌坊妓馆牟取暴利,但殿下知道,哪怕在肃帝朝时这二物也绝不准朝臣沾染。此官为了将非法所得的黑钱变成白钱,便兴修佛寺,又捐赠善款。如此一来,这些流水不仅干干净净光明正大地入账,还给他镀了再世菩萨的金身。”
杜筠沉吟:“依我所见,这次所谓的集会就是打的这个主意,所有捐款的善人,只怕都是阿芙蓉生意的东家人。”
贵客来宾,满座高朋。
衣香鬓影后,是金盆洗不干净的血腥。
“好、好,好得很!”萧玠怒极反笑,“光明信众,美名远扬,原来光明神就是你们谋财害命的幌子,杀人投毒的邪教!”
唐翀笑道:“殿下真当柳州人是光明徒众?看来殿下没有看清光明神祠正中供奉的牌位,上头正是殿下名讳,奉殿下为咱们柳州光明宗一宗之主!大伙是为了追随殿下才信奉殿下的信奉,论起来,柳州人实际是殿下的门下、东宫的信徒!”
见萧玠脸色瞬间雪白,唐翀仍保持他优容的、介绍风物般的口吻,慢声慢气道:“殿下不是要将罪人尽诛吗?这名单之上足有百余人,个个非富即贵,更要紧的,他们都是世家的子侄。只说虞氏一脉,长房共出三男,三男俱在名录,一刀下去就要断子绝孙。”
他连连摇头,“殿下,你这是要把八大世家的根全断了呀!你说他们高坐京中的父母叔伯,能眼睁睁看他们人头落地?你这么一刀砍下去,真的不会砍出又一个八公之乱吗?”
郑绥紧密关注萧玠神色,唐翀此话一出后他当即喝道:“来人!将他押解下去,对外只称殿下与唐刺史秉烛夜谈,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龙武卫立刻入门,将唐翀从地上拉起架下去,唐翀的笑声也随脚步远了:“殿下,你怎么怕了?要杀人的是你,该怕的是臣啊!”
郑绥半跪下来,紧紧握住萧玠双手,道:“殿下,越是紧要关头越不能自乱阵脚,当务之急是找出主使。”
他顿了顿,还是问:“殿下觉得……会不会是夏相公?”
萧玠把脸埋在掌心,喃喃:“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相信老师,但我之前也是那么相信许仲纪,相信程忠兄弟……我不敢相信我自己的相信了!”
他出气长进气短地喘起来,郑绥不敢迫他,只腾出手替他捋背。桌上,那朵罂粟断茎处汁液蜿蜒,乳白色,像虞闻道滑过他腿间的残痕。
本该美丽的,实则有毒的,要他性命地兀自绽放着。
房门大敞,暑热天里居然射进冷风。萧玠遍体生寒,听沉默许久的杜筠开口:“唐翀敢将事实披露,打定了殿下上下为难。像这些贵族子弟,若真是阿芙蓉作业的背后东主,殿下真的要按律而斩?”
萧玠哑声道:“治国无法则乱。”
“那百姓呢?”杜筠问,“柳州城操持阿芙蓉作业的百姓,怎么办?”
萧玠张了张嘴,那样轻飘飘一个字,他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人命何其沉重。
这时,屋外响起尖利的老妇哭声,赶在龙武卫拔刀之间萧玠急声喝道:“不要伤她,让她进来!”
棉布阿婆冲进来,跪在萧玠脚下,凄声哭叫着:“好郎君,好殿下,不要杀人,不要杀人哪!”
萧玠如何也搀不起她,从对面半跪下将她扶住,问:“阿婆,你没有疯,是不是?你那次在街上提醒我,是怕我拿错糕吃,你这次不肯说……”
阿婆哭道:“殿下,老婆子不能说呀,我说了,他们都要掉脑袋呀!他们干的是丧尽天良的事,但刽子手一开动,毁的是多少家庭,多少孩子没有爹娘呀!咱们这里本不是自发种罂粟的,那年灾荒厉害,已经有人饿死了……柳州地不肥,再种粮食就是死路一条。这时候使君给了这么一条活路,全州老小才能从粮荒里活下来,他不只是带人发了财,更是救了大伙的命!老婆子家里没了男人,干不成活种不成那罂粟,可也吃了拿罂粟换的救济粮食!殿下,这杀头的勾当都敢做下,当年是真的没法子了!”
萧玠问:“赈济呢?陛下当年拨给柳州的赈济银足有近百万两,半分没有落到大伙手里吗?”
阿婆只是掩面哭泣。
萧玠浑身一软,险些跌在地上,一双手穿过他腋下,将他搀扶起来。
萧玠紧紧攥住郑绥的手,声音几近哽咽:“钱呢,百姓活命的钱呢?都让谁吞了,都让谁贪了?”
郑绥无法回答。
他听到萧玠从喉中挤出一道呕心般的哭泣:“人命关天哪!”
……
萧玠把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一夜。
郑绥站在门外,从深夜直到天色渐白。
第一缕天光射落时,房门再次打开。萧玠苍白着脸,冲郑绥道:“我回去吃药,一会去你那边找你。”
郑绥欲开口,已听萧玠平静道:“绥郎,我需要你在这里。”
郑绥抱拳,“臣谨受命。”
萧玠点点头,鬼魂般轻飘飘而过,掠过公廨,向自己院中去。
异乎寻常的,沈娑婆并没有出门采风,萧玠打帘而入时,他正坐在罗帐挂起的床边抚弄琵琶。似乎从萧玠的脚步声里,沈娑婆就察觉了他的来意,没有像往常一样,戏谑又调笑地怨怪一个一夜未归的情人。他放下琵琶,冲萧玠打开怀抱。
萧玠从他身边坐下,缓缓倒在他膝上,尽可能地蜷缩起来。沈娑婆没有说话,像拍打襁褓一样轻轻拍打萧玠手臂。许久,萧玠才叫一声:“七郎,你先回去吧。你留在这儿,我不安心。”
沈娑婆没问为什么,笑道:“一切听从殿下安排。”
萧玠喃喃:“如果有什么万一……我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
沈娑婆柔声道:“臣未必不能随殿下同去。”
萧玠从他颈间找到一缕红线,顺着红线拉出一只青瓷小瓶,打开小瓶,萧玠闻到沾之则死的毒药的气味。他仰起头,对上红罗绣帐下那双曼丽多情的眼睛。
萧玠一下子扎在他膝上,轻轻浅浅的梨花香气从沈娑婆的广袖间弥散。萧玠看到他手臂仍包着纱巾,巾上似乎仍有血痕。沈娑婆是否再度自残的念头从萧玠脑中闪逝,他想他已经知道了答案。沈娑婆随时随地怀有直面死亡的勇气,可能不是为了萧玠,但他不惮于为萧玠留下一个青史垂名的殉情。
萧玠在离去前,诀别一样吻了吻他的脸。
经逢昨夜惊变,龙武卫严阵以待,戍守太子燕居之外等候旨令,却只等到沈娑婆车马归潮的无关事宜。接着,皇太子返回公廨后院,走向一扇掩闭的房门,那里关着和郑绥待践的约定。
***
萧玠跨过门,走进屋里。
屋内雕花的书案,堆积案上的文书,摆放宝剑的兵器架,放进阳光的明纸窗,萧玠都没有看到。那一瞬间,一幅悬挂堂前的丹青占据了他的全部视线。
画中人儒冠青服,文质彬彬,正是李寒留给萧玠的最后印象。
萧玠感觉眼睛像早已回乳的泉眼,终于涌出奶水一样的血泪。他嘴唇蠕动,喃喃叫一声:“老师”。
郑绥站在画底,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张香案,正倒两盏酒水在上面。他闻声转头,没有说话。
在他默契无声的等待里,萧玠走上前,跪倒李寒脚下。
郑绥轻声道:“听陛下讲起,殿下小时候受了委屈,常跑去大相府里。想不明白的事,也是由大相讲解清楚。殿下如果难以决断,不如在大相面前好好想想。”
萧玠仍痴痴注目画像,道:“你知道吗,在我出生之前,他曾给青公写过一首悼亡诗,叫《悼贤》。如今我来见他,竟也是悼贤了。”
郑绥叹道:“可惜文正公的诗稿,已经在奉皇五年京乱之时被一把火烧尽了。”
萧玠笑了笑,“没关系,我可以背下来。”
他双唇开启,双唇颤抖,泪流之中,徐徐吟诵:“惜往日之临诲兮,悲公业于黄墟。步余马于桂冢兮,傍残碣以愁予。观遗泽以流涕兮,临图画而欷歔。忽化雾以乐世兮,遗千古以痛余!鞺鞳鸣于板笏兮,清激发乎哀曲。跪敷衽以上告兮,问天驾以朱舆。”
郑绥立即听到,在房外窗外,天外天外,悠悠有哭声飘荡。萧玠从没在人前哭过李寒,一如李寒从没在人前哭过青不悔。直到这首诗横空出世,让他们把心剖出来给人看。
甚至是一样的五月,一样的初夏,一样的泣涕如血。
我好怀念在你门下受教的日子,而你已经归身黄泉了。我策马到你的坟前,我能干什么呢?只有你的碑头能叫我依靠。
看见你的笔墨我痛哭流涕,看见你的画像我泪流满面。你死了,恩泽造福人世,独独中伤了我啊!
我的笏板震动如雷,我的哀曲清越激昂。我铺好衣衫向你上告,我要乘驾朱车上问苍天。
案上没有摆放香炉,但阳光入窗,落在案前,竟香烟般袅袅直上。萧玠声音沉静而沙哑,继续追蹈李寒,开展新一场以生对师的天人对话:
“何白霓之流飒兮,未入余之秋宫?独长河之灿烂兮,亦消散于大梦?岂中月之不明兮,云雍雍以蔽此。凌太山以招揽兮,独蝉鸣与北风。思夫人而不至兮,度埃风以上征。”
郑绥深吸口气,也从旁跪下。在萧玠诧异又了然的目光里,开口接道:
“腾蛇高驼以左骖兮,使飞廉为右騑。偕太一以遨游兮,从朱爵而飞升。俾望舒以轫素驺兮,命羲和以仗舷。鸣珂以游帝里兮,骋六螭于云间。凭朱轓以驰望兮,驶象辂于阆苑。云渺渺而不泽兮,日暧暧而既远。亦神鱼之化龙兮,跃北斗而阊前。闻阿香之辘辘兮,何不归乎人间!”
一瞬之间,风声呼呼作响,彩霞冲破木窗,如同泄洪般奔腾满屋。郑绥看到一幅绝于凡尘的奇异景象:阳光如同河水,将堂屋托举肩上,像积厚的水托举大舟、积厚的风托举鹏鸟的大翼一样。整间屋子,宛如一驾腾空之车。神兽神使为之驱使,北极星和朱雀为之向导,望舒羲和为之仆役,六条螭龙为之乘驾。郑绥驾车,越过鱼跃龙门的奇景、阆苑仙葩的胜况、白日昏暗的阴影,到最后,云中响起隆隆雷声。
雷声深处,萧玠一人仍飘飘荡荡。他那身绉纱袍子翩翩而飞,像一只白色蛱蝶,更像能叫他化身蛱蝶的一件仙衣。他双目无神,神情凄惘,郑绥知道他在找谁,但他显然没有找到。在郑绥即将抓到他时他像一缕清风在指间嗖然逝去,身影投向黄昏外的黄昏,更西处的西方。他得去问颛顼,问这位掌管一切仙籍的高阳王,问问那个上天下地仍不得见的人到底在哪里,问他为什么再次失约、再次将他抛弃。但郑绥清楚可见,高阳光明神一般五彩端庄的脸上,释放出阿芙蓉点燃的滚滚青烟。他听到萧玠跪在神王脚下,哀声求问——他到底在哪里,黄泉碧落我都找不见他,他到底在哪里?
他在骗你。发不出的声音在郑绥喉中扑通乱撞。他在愚弄你,他在陷害你……李寒已经死了,他彻彻底底地死了,他早就回不来了!
高阳神“再等黄昏”的神旨降落时,郑绥听到萧玠在天界凄厉的哀叫,那余韵像一根飞箭擦耳射过时留下的风声,“嗡——嗡——嗡”地振动作响,渐渐,化成萧玠在人间浑身大汗却如同宣战的诵声:
“白日晼而薄暮兮,俟故人而未闻。问高阳以仙迹兮,曰'可期乎黄昏。'怒舜华以戏余兮,擂鼓以撼鸾门。举长矢以射金乌兮,援玉弧以刺鹏鲲。颠日月于崔嵬兮,喝天关之为开。震仙乐于九霄兮,灵缤纷而下来。云旂招而委蛇兮,虎鸣篪于紫台。既踪影以近余兮,灵魂招而徘徕。”
萧玠仍跪在画像前,热泪翻滚,汗水已湿透后心。郑绥以为他随时都会号啕大哭,就像郑绥以为受到高阳戏弄的萧玠随时都会被天雷碎作齑粉那样。但是没有。他史无前例地看到了萧玠的愤怒,那愤怒远逾流血漂杵的天子一怒、血溅五步的刺客一怒。他看到天上的萧玠振臂擂鼓像看见人间的萧玠长诵不止,他凡间的声音飘上九重高天,就是飞舞的大旗、射日的箭弩和刺鲲的玉弓。萧玠文弱的身躯,迸发出惊人之力,掀翻太阳月亮,叫开天门天关。仙人纷纷朝拜的情形,与朝臣纷纷朝拜的情形一般无二,这时他不仅是人间正统的帝子,更成为天界迭代的君王。在郑绥以为他要继续乘胜追击时,他听到,身边萧玠诵诗的声音一哽,天上萧玠的手臂突然如卸箭之弦,软软垂落。郑绥追随他目光,看到彩云缤纷间,立出了李寒。
面对李寒,萧玠又变回了那个手足无措的小孩子。这是他见过的最符合文正公仙话故事里李寒的样貌。他翠衣青衿,兰香四溢,不再是一个血淋淋的包裹,或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萧玠久久哑然,难发一言,郑绥双手扶膝,替他诵道:
“回朕车以徜徉兮,拜先生于汗漫。袭绿缥与翠被兮,挽荷裯及兰衫。辔飞镜之清湛兮,挟太白之皓旰。佩长铗以香茝兮,高云冠而广带。停桂棹于星汉兮,泛灵槎于碧海。此诫余以故音兮,又乐极而悲来!”
李寒降落萧玠面前,像十七年前的青不悔降落李寒面前。他们这样不世出又不该寓世的圣人,不管死去还是成仙,还是要问一个问题:我离去后,人世变得怎么样?
萧玠张了张嘴,一串丑言恶语堵在喉间,像一群□□新产的湿黏的卵块。
背叛的潮州营、流毒的柳州城,阿芙蓉青烟滚滚、罂粟香热气腾腾。灯火下,父亲割开手臂滴落鲜血制作的续命毒药,还有雷雨夜,将他和虞闻道堵在床上的牛头马面……太多了,太脏了,太烂了,他不明白,明明繁花锦簇的世界,为什么会变成流脓一滩?他得问,他不明白呀,他不得不问个明白!
于是萧玠跪在地上,声音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