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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皇遗事续编》

97.第 97 章

皇太子抵达京师的前夜,大内官秋童再次听到皇帝在噩梦中发出的叫声。他记得皇帝年轻时也有过一段类似的经历,那时候罗帐里会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像一个母亲安抚惊梦的孩子,柔声呢喃,是我六郎,我在这儿呢。等秋童赶来时,烛火已经将年轻皇帝的脸点亮,皇帝伏在那人膝上,整个人像一条冻僵的蛇。那人脸贴着皇帝的脸,颈交着皇帝的颈,手挽着皇帝的手,像两条蛇的交尾又像两个人在相拥。很久之后秋童才知道,很多年前的这一天,皇帝亲手插入钥匙,为潮州打开生门的同时也打开了另一扇罪恶之门。

奉皇十七年五月底,秋童闻声赶入殿中,见皇帝赤脚立在地上,面迎月光,脸上淌下两行清漆般的泪痕。

秋童的安抚难以奏效,直到翌日,太子入承天门的消息由金吾卫快马传入宫中。等车驾从甘露殿前停下,秋童发现,皇帝似乎完全恢复往日从容。大风雨前他习惯了扮演顶天立地的父亲,保护太子的羽翼必须让儿子以为无懈可击。

萧玠正和宫人一起搬卸行李,一只包袱从他臂弯散开,一本书册啪地掉在地上,露出《搜神记》的封皮。

这是郑绥找给萧玠的读物,为防他有任何危害自身的行动,必须要分散其注意力。郑绥将时间算得很好,这本读完,萧玠也该抵达京城。

萧玠弯腰要捡,一只手却抢先将书册拾起来。

萧恒将书递给他,“回来了。”

萧玠接在手,道:“回来了。”

萧恒没说别的,道:“饿了吧,先吃饭。”

甘露殿中晚饭已然备好,仍是萧玠爱吃的菜色和粥食。碟中有好多新腌的雪里蕻,这是萧恒头一次没有限制一餐之中酱菜的供应。萧恒有些抱歉,“面还没醒好,没来得及给你做馎饦。”

萧玠笑了笑,“粥好吃的。”

萧恒给他挟菜,看到儿子手腕,一串黑色佛珠取代了原本光明铜钱的位置。萧恒看着他侧脸,说:“瘦得这么厉害,自己一个人也别懒怠,得吃饭。”

萧玠笑道:“这几天有些苦夏,甜的嫌腻,咸的吃不进去,淡的又没有味道。外头的饭,到底不如家里的好吃。”

“那就多吃。”萧恒看他吃饭,又有些坐不住,“我再给你下馎饦去。”

萧玠忙拉住他,“克化不动,半夜还要难受。”

萧恒没再起身,萧玠却没有松开他的手。那么一双父亲的手,他还没留意,就这样皱皮结茧了。

萧玠看了一会,捧起萧恒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他感到父亲抚摸自己的脸,终于道:“阿爹,我叫你难做了。”

萧恒说:“我为你骄傲。”

萧玠双唇一下子颤抖起来,匆忙拿两只手捂住脸,好一会,才撤下手来,从怀中取出两封奏折,“我私自做主,让老师致仕了,还有柳州阿芙蓉作业的前因后果,也都在折子里。但在潮州蜃楼时,卖家所获女孩不尽用做暗娼,有的取血后直接杀害,我问过您这件事,您没给我答复。”

萧恒只道:“这件事我另有安排,你不用管了。”

萧玠心知不是追问的时机,便道:“我和鹏英商议过,明日我上朝,还是由她弹劾我。如今我和郑绥所处被动,得须一个局外之人帮衬。到时候……”

萧恒道:“你不用上朝。”

萧玠道:“这件事我总要给个交待。”

萧恒面不改色,“明天你先去行宫待一阵,对外就说我把你幽闭了。他们没法把你怎么样。”

萧玠惊道:“就这样?世族哪会善罢甘休?”

“我还没找他们算账。”萧恒冷声道,“阿芙蓉一案,他们真以为到此为止了么?”

察觉儿子覆上自己的手,萧恒轻轻叹口气,将儿子手掌握在掌心,只觉得还是瘦。萧恒道:“阿玠,阿爹原先不想让你参政,就是不想让你牵涉这些。”

萧玠笑了笑:“那除非把我塞回阿耶肚子里去。”

这样脱口而出,两人皆是一愣。萧恒只笑一笑,不多说什么。萧玠道:“就算能塞回去也晚了,我已经晓得你要做什么了。”

他附到萧恒耳朵上说了句什么,萧恒有些诧异,萧玠已经顺势靠在他手臂上,“阿爹,你不要总觉得我小。就算我小,你也可以一点一点讲给我听。你如果早告诉我,我也能早告诉你,我觉得你做得很好。我也为你骄傲。”

一餐饭毕,萧恒亲自将萧玠送回东宫,等他睡熟后才离开。回到甘露殿,见秋童正整理奏折。

萧恒道:“都是弹劾太子的折子。”

秋童道:“是。”

萧恒简单翻过一遍,见上书者基本含括了八成的世家勋贵。萧玠上呈的那份阿芙蓉庄家的名单所列,大多为其子弟亲朋。

萧恒道:“你说,我如果就是不遂其意惩处太子,他们会怎么做?”

秋童心中一跳,“陛下……”

萧恒没有过多表示,问:“杨士嵘回来了?”

秋童道:“柳州一出事您就急召杨相公回京,按脚程,应当快到了。”

萧恒刚要吩咐什么,便听殿外龙武卫快步奔来,抱拳禀告:“陛下,杨相公已至宫外,请求陛下召见!”

萧恒目光一凛,扬声道:“请他去两仪殿,我一会就到。”

他指了指那堆奏折,一并送到那边去。

秋童应是,一面收拾,一面心中发沉。

太子此番作为,连他一个内宦都心惊不已。世族大多盘根错节,在地方势力非同寻常,不说人望声名这些虚的,有多少人把握着一地经济,这些年大小皇商、工程建造,甚至各地百姓吃穿住行的取用之物,多少和世族关系匪浅?更别说还有一些豢养府兵死士,之前嘉国公以军械制造献诚,手中未必没有装备火炮的精兵……

倘真如此,殿下如何逃过一劫,陛下又要如何为他挡下这片风雨?

和秋童的忧心忡忡不同,自从看到萧玠平安归来,萧恒表现出一种注意已定的镇静。他手指从那份鲜血写就的名单上掠过,拿起搁置一旁的《搜神记》,翻动几页。

秋童问:“想来是殿下忘记带回去,奴婢给送到东宫去吗?”

萧恒翻到别在最后一页的芸签,将书合上,“书刚读完,还不是温故的时候。把他阿耶那些话本子给他送去。之前的事,不用回头。”

***

声势浩大的废太子进言在朝堂掀起时,萧玠的车马已经驶入劝春行宫。乐者们躲闪又窥探的目光穿过潮热的空气,飞絮般粘在车帘上。絮状物对萧玠的身体常有损害,现在,宫中不合时宜的杨花已经漫天飞舞了,所以萧恒对他和郑绥采取了两种相反的保护方式:把他贬去行宫,却提郑绥为龙武卫中郎将留在身边。

对萧玠的处置是为了平息世族的部分怒火,但如果此时打压郑绥,当即会有人落井下石。萧恒宣称,郑绥作为太子臣属只得听命行事,并在阿芙蓉案中功劳卓著,对他的处置正是赏罚分明。

离开萧恒,萧玠终于不用扮演一个乐观向上的孩子。他结束了萧恒的梦魇,却对自己的噩梦只字未提。柳州血雨倾盆,被他斩首的无头尸身从血泊中爬起,用染满阿芙蓉黑垢的手拉他摸他撕扯他,质问萧玠这个恶毒的罗刹为什么要屠尽柳州城。那些血手像情人一样摩挲他的脸颊,下一刻就紧紧扼住他的咽喉。

萧玠经常从梦中干呕着醒来。噩梦已经影响了他的日常生活,包括进食。以他如今的精神状态,如果待在宫里很难瞒过萧恒。

西暖阁开启时,并没有想象中的灰尘飞扬。萧玠闻到淡淡的鹅梨香气,迈步而入,看到坐在窗下校弦的沈娑婆。沈娑婆放下琵琶,向他打开怀抱。

萧玠缩进他怀里,听到沈娑婆重石落地般的感慨:“你真的干了,你真的来了。”

他隐约察觉,沈娑婆的态度有些消极。他从沈娑婆袖中闻到血腥味,发现他臂上又裹了纱巾。夜间沈娑婆把他压在榻上,在萧玠泪眼迷蒙时他咬住萧玠后颈,不像是亲爱更像是发泄。他依旧没有行进,但比真正还要粗暴。

萧玠察觉他巨大的精神压力,但他愿意承受,再粗暴的爱也是爱,他愿意以此逃离一次次刽子手的血色噩梦。有一次半夜醒来,他看到沈娑婆坐在床边,将手臂上纱巾一圈一圈地拆开,露出尚未结痂的伤口,里面绽开微粉的血肉,像一只恶魔的眼睛。

萧玠耳边响起柳州临别前的交谈,他说我最放心不下你,沈娑婆说什么?

臣未必不能随殿下同去。

他当时只感动于情之一字,竟没有发觉,殉情最直接的含义不是情而是死。

萧玠突然想起,沈娑婆在治好自己的病之前,也曾是个跳过池塘的病人。他后来近乎完美的健康简直像一出表演,让萧玠自然而然地忘记了这件事。

沈娑婆看着那条手臂,迟迟没有举动,萧玠也不敢惊动他。一会,沈娑婆转过头,像早知道他已经醒来一样,笑着给他掩去眼泪,安慰道:“你好好的。我没法死的。”

沈娑婆的异常叫萧玠迅速振作起来,人在柳州还好好的,回来成了这个样子,很大的可能就是为自己忧虑所致。萧玠找不到症结,不知道如何开导他,便提议两人真真正正上一次床。沈娑婆没有多言。

那晚没有落帐,也没有熄灯。高烧的烛火下,萧玠赤条条躺在床上,用一个很传统的方式把自己展开。他自觉地把枕巾咬在口里,沈娑婆用一只手按揉他的肚子,这样他还是差点干呕。沈娑婆不进不退,在灯火下,那只裹有白纱的手向下探摸。萧玠难堪地哭起来,却撑着没有叫停。一小会后,沈娑婆从他身上爬下来,拿帕子给他擦拭,说:“睡吧,你不成。”

萧玠有些委屈,说:“我成的。”

沈娑婆把帕子丢在地上,背身从他身边躺下,还是说:“你不成。”

萧玠双手拽着被角,对他的背影问:“你能抱着我吗?”

片刻沉默后,沈娑婆转身横臂抱住他。那包扎下的伤口似乎才是沈娑婆的口鼻,包得越厚越紧,越喘不过气。

白日里有太阳透进来,他们两个都能好很多。萧玠不再午睡,故而一日只用做一次噩梦。沈娑婆身上更像缠着一个只在夜间作祟的鬼魂,白天他仍正正常常地去教坊演曲,外人压根瞧不出有什么不同。好的时候,还能和萧玠对弹一会琵琶,说起《龙虎谣》的编曲工作已接近尾声。

萧玠轻轻拉他的手,柔声问:“到底怎么了,你和我说说好不好?”

沈娑婆低头看着他的手,说:“闹鬼。”

萧玠道:“那我请司天台来瞧瞧,再不行我出宫找驱鬼的道士和尚。”

沈娑婆笑了:“不入轮回道的鬼,他们收不了。”

他看了萧玠一会,抬手抚摸他脸颊,萧玠顺他的手势躺在他怀里,静静流下眼泪。

沈娑婆一下一下梳理他的头发,平静,面无表情。

行宫里的日子如水淙淙流过,萧恒却很少踏足。朝臣加给他不小的压力,改革的推进尤为艰难。这是柳州案带来的麻烦。萧玠打听过几次,从上到下却密不透风,萧玠便知萧恒着意瞒他。深宫寂寞,好在崔鲲常来探望。

一个午后,萧玠走完园子回来,听见屋里有低语之声。

隔着竹帘,他见崔鲲穿一件月白襦裙立在案前,手正拨开一只襁褓。

那襁褓正由郑绥抱在怀里,郑绥边轻轻拍打,边低声哄着,全然像一个温雅年轻的父亲。

萧玠打帘进来,一时没认出孩子,“这是……?”

“是阿萝的孩子。”郑绥道,“我和鹏英已将她认在膝下,父母也同意了。”

萧玠笑道:“也好,有了孩子,郑将军和夫人能够含饴弄孙,那些流言蜚语也能平复一些。”

郑绥问:“殿下想抱抱她吗?”

“我?我可以吗?”萧玠有些紧张,虽这样说,已经将手臂打开。郑绥将襁褓让到他怀里,教他如何抱婴儿会舒服一些。

萧玠一时间放不好手脚,也不敢立着,忙从椅中坐下。探手要摸女孩的脸,被一下握住手指。

崔鲲笑道:“我和小郑有个不情之请,还请殿下为她赐名。”

萧玠问:“不问问冠军大将军?”

“将军也是这个意思。”崔鲲道,“怎么也是你俩接生的孩子。”

萧玠拍着襁褓,沉思片刻,眼睛一亮,“就叫旭章,朝阳之旭,文采之章,怎么样?”

郑绥含笑点头,“很好,太阳。”

萧玠怀里的太阳姑娘冲他咯咯笑起来。

萧玠想起什么,道:“东宫有一些玉料,都是从前的节礼。我记得有一块芙蓉美玉,十分难得,过几日叫人琢一个玉佩,给她送过去,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郑绥没有推拒,笑道:“臣代旭章谢恩。”

萧玠从没抱过这样小的女孩,一时喜欢得不得了,垂脸亲亲她额头,就这样贴着她依靠好一会。

郑绥察觉他情绪不对,却不好上前,崔鲲会意,便岔开话,“怕殿下无聊,他从家里翻出几本手记,估计殿下感兴趣,拿来给殿下解闷。”

萧玠便将襁褓让给崔鲲,接过本子一翻,惊喜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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