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四十四
“最晚的话……”何妙观犹豫片刻,迟疑着道,“具体时日我说不准,但我可以保证,不会太久的。”
燕之郁心底并不信这种话,只觉得是在哄骗他,榨取他最后一点可供玩弄的价值。但被这般温言软语地哄着,竟然生不起气,心中方才的郁结也慢慢散去。
他点点头,再度道:“好,妙观,我会一直等你到同他和离的。”
何妙观这才松一口气,满意地笑出来。
“一会我们去哪?”他又问。
“继续留在平福寺,等敲钟跨年。”
北梁国过年的习俗和现代社会很像。除夕这夜,并不宵禁,稍稍有名气点的寺庙还会撞一百零八下钟声,有为天下百姓祛除烦恼之意。平福寺自然也有此项习俗。扬州城不少人都会等到听完敲钟、许完愿才走。
时候还走,二人便决定去马车内休息一会。
长街两侧灯火如昼,随处可见依偎同行的恩爱夫妻。燕之郁目光掠过一对为妻子簪花的郎君,忽然停下脚步,指尖拂过何妙观的鬓边,轻声道:“妙观,你头发有些乱,一会我给你重新绾一个吧。”
何妙观抬手一摸,果然簪子略松,碎发垂在耳侧:“好呀。”
他便牵着她登上马车。车内有暖炉,暖意融融的,隔绝了外面的寒冷。
燕之郁坐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解下玉簪,顷刻间,乌黑的长发如瀑泻落。
少年修长的指尖穿梭在发间,动作轻柔,小心翼翼的。片刻后,他递上去一面小铜镜,笑着问道:“妙观,你看看,喜不喜欢?”
镜中的发髻款式精巧而别致,像顶着一片墨云。何妙观忍不住点头夸道:“好看。你是从哪里学的?”
“小时候阿娘就梳这种头发。”燕之郁唇角微弯,笑眯眯道,“妙观,这是新妇才用的样式。”
何妙观脸颊倏地绯红,抬手轻捶他肩膀:“燕之郁!”
他笑着将她揽入怀中,下巴轻蹭她的发顶,含笑道:“妙观,你不喜欢的话,我重新再绾一个便是。”
何妙观迟疑一会,没有说话。
燕之郁便又故意道:“妙观,所以你是喜欢的,对不对?我也喜欢你这个样子。”
何妙观轻轻拽住他落下的碎发,也说要给他编一个。
笑闹一阵后,两人不由都有些疲倦。何妙观便靠在他怀里小憩,暖融融的怀抱让她的意识渐渐昏沉。
燕之郁垂下眸,安静地注视着她恬静的睡颜。他神游着,想起顾徊,也想起方才长街上亲昵的夫妻。
未来何妙观和顾徊成婚,想必也会这般耳鬓厮磨,甚至还可能更加亲密,做一些独属于夫妻才做的事。一想到这里,他便觉得有钝刀在脏腑间慢慢碾磨。
杀掉顾徊。毁掉这一桩婚事。
但是……
他又想起陆黎的占卜。倘若顾徊的命格当真有助于她,毁掉这桩婚事,岂不是故意残害她。
燕之郁越想越觉得无解,闷痛蔓延,心口像是被细针扎过一般。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怎么能因为这种小事,心绪如此波动。
他这一生,又不是非要拘泥情爱不可。
窗外隐隐传来人群的欢呼,子时将近。燕之郁垂下眸,看着依旧熟睡的女郎,指尖轻抚上她的唇瓣,柔声道:“妙观,醒醒。”
“唔……”何妙观睡眼惺忪,依旧半睡半醒。迷迷糊糊间,被他牵着手走下马车。直到凉丝丝的细雪落在她的脸上,融化开,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平福寺内依旧人流如织,满树的琉璃灯盏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一派火树银花的艳丽之景。
燕之郁牵着她穿过人群,顺着曲曲折折的小路,踏上后山僻静的高台。这里人烟稀少,视野极为开阔,不但能看见近处的古柏覆雪,远处的画舫笙歌隐隐,还能看见底下,整座江都县通明绚丽的灯火。
“咚——”
第一声钟鸣自山顶传来,浑厚悠远,震得松枝上的积雪簌簌掉落,化作银白的珠帘。紧接着,钟声次第响起,涤荡尘寰。夜空中骤然绽开万千烟火,金紫流光将女郎仰起的侧脸照亮。
“燕之郁,还愣着干什么,快许愿呀!”
何妙观见他发呆,连忙催促着。说完便闭上眼,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燕之郁没有依言阖眼,宁静地注视着她。烟花明灭下,女郎长睫弯翘,瓷白的鼻尖冻得微红,因垂眸时有怜悯之色,像一尊被鎏金光晕笼罩的玉像。
他凝望许久,直到钟声渐稀,才仓促闭上眼睛。
因为心底醋意和忌心作祟,他赌气不再许和她有关的愿望。
和该如此的。
他应该祝自己将来能够实现那些更远大的志向,官运亨通,权倾朝野。而不应该像写祈福红纸时那样,专门许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最后一记钟声落下,余韵缓荡。何妙观依旧没有睁开眼,仍旧一副虔诚许愿的模样。
他看着她淡红的唇瓣,趁此俯身靠近,轻轻覆上去。感受到糖葫芦残留的酸甜气息,以及冬日空气的微凉。
何妙观长睫轻颤,睁开眼眸。绽放的烟火在她明亮的眼瞳中流转,有若漫天星辰。她面色通红地望着他,少年近在咫尺的眼底里,倒映着同样的绚烂烟火,以及她含笑的脸颊。
“我喜欢你。燕之郁。”她含糊不清地说着。
燕之郁松开她,含笑道:“我也喜欢你,妙观……再多亲一会吧。”
何妙观笑起来,眉眼弯弯,伸手环住他的脖颈,紧贴上去,感受着他蓬勃有力的心跳,和她的心跳渐渐合拍。
飘摇的雪花落在他们的发鬓和衣袄上。
烟花爆裂声远去,高台短暂地陷入昏暗,但片刻后,新的烟火又接连绽开,将他们的身影映在石砖上。
寥落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彼此的心跳,相拥的暖意,以及唇齿间交换时带着糖霜味的甜腻呼吸。
分开后,何妙观好奇地问道:“燕郎君,你方才许的是什么样的愿望?”
“妙观,愿望说出来会不灵的。”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何妙观撇撇嘴,但也没逼迫他,“那有没有一个和我有关?”
“……嗯。”
燕之郁别过脸,心底后悔起来。
若是方才诚心祈愿“愿妙观永伴身旁”,该有多好。他为何偏要赌气许一些莫名其妙的愿望。
“我也许的和你有关。”何妙观低下头,小声道,“说不定我们心有灵犀,许的差不多呢——时候不早,燕郎君,我们回家吧。”
燕之郁咬着唇,站在原地没有动。
“你还有什么事么?”何妙观问。
他郑重地合十闭目,重新许愿。
何妙观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轻笑着打趣:“燕郎君,你好贪心啊。”
“嗯,我想要的有很多很多。”他睁开眼,眸中映着雪光,“妙观仙子,你这么厉害,帮在下实现好不好?”
“可以。”何妙观顺势道:“本仙今日心情好,小郎君,你且说来听听,若是不违背良俗,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