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面对的决心
走到学校门口后,两人又在门口等了许久,才打到一辆出租车。
直到上了出租车,李明眸才缓过来。独自呆在排练厅时,那种觉得自己会死掉的恐慌和难过,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从车窗往外看,看到月光下闪烁着光泽的树林,和因为没有行人而显得比白天更宽敞的街道。
她仿佛从一个逼仄的山洞,突然来到一个开阔的山谷,视线所及之处都静谧温柔,铺满月光。
她转过头来,想跟骆绎声说话。
她发现从他打开训练厅的门到现在,他们只说了三句话:
“没有了,只有那块腰伤,别的地方没有了。”
“我先送你回家,东西拿齐了吧?”
“慢慢下来。”
虽然有三句话,却又像什么都没说。
她想说话,最后还是合上了嘴巴。她怕惊扰到前面的出租车司机,和此刻车内的宁静。
从洗手间崩溃开始,她没跟骆绎声正式说过话,每次见面,她都努力想说点什么,却紧张得说不出来。
但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可以说了。明明不久前,才发生了不愉快的事,但偏偏是在现在,在当下,在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可以说了。
可以开口之后,那种紧迫感反而消失了。她守着这片宁静,觉得好像无论什么时候说,都不太迟。
出租车驶入幸福小区,骆绎声和她一起下了车,陪她走到她家楼下。
走到楼下的那片梧桐树下时,出租车走了,整条街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她终于开口问他:“你怎么来了啊?”
她的声音很轻,但还是惊扰到了这片夜色。头顶树枝上传来拍翅膀的声音,是在树枝上睡觉的小鸟被吵醒了。
骆绎声没有回答。
她又问了下去,把他打开排练厅的门时,她当时想问的那些问题,全部问了出来:
“现在几点了啊,是不是有一两点了?”
“剧团今晚怎么样?我不在,大家说了什么呢?”
“你呢……你当时有生我的气吗?”
骆绎声静静听她问完这些问题,最后一个都没有回答,还反问了她:“是不是剧团的人做的?”踩烂你的手机,把你反锁在排练厅里。
她沉默一会,回道:“是。”
“是谁?”
她犹豫了,没有说出那个名字。
这是她和周雪怡两个人的问题。
在她的沉默面前,骆绎声深呼吸了两下。这次她看得很清楚,他在她面前深呼吸了两下。
这两下呼吸后,他说:“我会帮你申请退出剧团。你签的合同不用担心,我会跟沈思过说。”
李明眸震动了一下,却还是沉默着。
她长久地沉默。
骆绎声看了一下手机,回答她刚刚的问题:
“现在是凌晨一点三十四分。
“明天开始,你不需要再去剧团练习,所以不用在意他们怎么想你。
“你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直到自然醒。
“醒来之后……你可以不用做任何你不喜欢做的事情。”
他的神情十分平静,没有那天在洗手间听她崩溃时的无措,没有后来的礼貌疏离,也没有听到她申请休息时的特意冷淡。
夜灯照亮街道,建筑楼道里的灯也亮着,它们为晚归的人亮起。
她是这条街上唯一晚归的人,待会骆绎声离开,这条街上最后一个晚归的人也会消失。
“再见,李明眸。”
骆绎声在梧桐树下静静看着她,说了一句道别的话,声音就跟他的神情一样平静。
他没有回答李明眸问的关于他的问题:你怎么来了?你有生我的气吗?
他没有回答,但李明眸听懂了。
她还听懂了傍晚练习结束后,他跟她说的那句话:问她讨厌,是问她是不是讨厌《弗雷娜》;帮她申请,是帮她申请退出剧团。
她还读懂了他这段时间的表情,那些礼貌疏离,和故作冷淡。
她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崩溃那天说的话,所以他生气了吧。
她那天说,自己进入剧团,都是被他们胁迫的;她说她过得不好,都是骆绎声的错。
她以为他这段时间的冷淡,是因为听了她这番话。
他确实是听进了这番话,但她却解读错了他的冷淡:原来他当时是在愧疚吗?
骆绎声跟她道别完,转身离开,走出了这片梧桐树,走到了月光之下。
月光和星辉仿佛被碾碎的钻石,洒在他赤裸的身上,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莹白的光泽。
他就这么走入月光,像一只独角兽走入森林。
人一生中可以看到独角兽的机会不多,就那么稍纵即逝的一个瞬间,然后它们就会消失在丛林中,永远不会再出现。
李明眸停留在梧桐树下,抬头看月亮。
她第一次进去骆绎声工作的夜店时,在回家的公交车上,也看过一场夜景。那天晚上也是满月,繁星漫天,明月舒朗。
但是那天晚上有很大的夜雾,直到她从公交车下来时,雾才散开了一个瞬间。在那个漫长的满月夜晚,只有那个瞬间,月光照到了她。
然后就在那个瞬间,在她被月光笼罩住的瞬间,她做出了要告知骆绎声监控存在的决定。
那天在洗手间发脾气时,她跟骆绎声抱怨,说自己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发出那封告知他监控存在的邮件。
那封邮件之后,他们确实发生了一些冲突的交流。她也一度很害怕、很不愉快。
可是在那天晚上,在夜雾散去的那个瞬间,她做的那个决定,她后来真的后悔了吗?
骆绎声已经走出很远,轮廓也渐渐看不清了。
李明眸久久看着头顶的明月。
今天晚上跟那天晚上一样,都是满月,但是今晚一点雾都没有,也没有乌云。在晴朗的夜空中,繁星像沙滩上被冲洗干净的贝壳,月亮给整座城市都罩上一层光华。
她低头看向自己脚下,发现月光斜照,为站在树荫边缘的她的双脚,也镀上了一层光华。
就像潮汐漫到了她的鞋子上。
她穿着一双旧布鞋,白色的鞋面已经泛黄,还沾了一点污渍。但在月光之中,那双鞋子也在发光,泛黄的污渍淹没在潮汐之下。
然后在那个瞬间,在那个低头看到自己双脚的瞬间,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重新抬头,看向远处的骆绎声。他又走得更远了,他从这片树荫离开,在月光下跋涉了一段漫长的路,即将抵达下一片梧桐树荫。
他的身影变成一个小小的点。
在他走入那一片树荫后,就连那个小小的点,也会消失不见。
她对着那个模糊的背影,大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