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问答
晋王从昏睡中醒来,扶榻干呕了半天。
张医正以为他又怎么了,紧张地上前切脉,晋王缓了缓,揉着脑袋道:“没事,喝多了。”
张医正震惊地看了眼药碗,端起来仔细闻,分明一丝酒味儿也无。
晋王懒得同他解释。
他在谢玄览校场点兵时产生了共感,又同他一起在雁西楼把淮郡王灌醉,套他的话。
俗话说甥为半子,婿为半子,淮郡王于谢氏亦甥亦婿,曾得到谢氏倾力相助,谢氏视其为未来的明主。谢玄览虽看不上淮郡王的为人,亦不曾背叛谢氏的立场,他不参与父兄与淮郡王的具体勾当,但是在朝政大事上,总是偏向淮郡王几分。
可是近来淮郡王对谢氏的态度,明显变得暧昧。
昨夜谢玄览宴请淮郡王时,探问他与独眼龙的关系,一开始,淮郡王还嘴硬说不认识,说怜君是他让招安使携
二百两银子和威胁信换回来的。于是谢玄览装模作样提了刀,仍说要借酒剿匪,淮郡王拦他不住,反被他灌了两壶酒,终于松了口风,说谢相早就知道独眼龙的存在。
谢玄览转着酒碗,似醉非醉道:“你的意思,我父兄故意纵匪为患?”
淮郡王神神秘秘低笑道:“真正的独眼龙两年前就**,如今山上这位是他的胞弟,不知怎么从刑部放了出去……刑部右侍郎,你堂嫂狄飞霜,她应当清楚。”
谢玄览嗤然:“我父兄联合我堂嫂,放一个匪寇上山作乱?我不信他们吃饱了撑的。”
淮郡王大笑两声:“若无匪寇作乱,怎显谢氏英武?骠骑将军王四郎即将入京,谢氏若不早动手,只怕世人只知王氏,不知谢氏了。”
说罢饮尽碗中酒,因不胜酒力倒在了桌上。
这些话合情合理,真中掺假,若非晋王重活了一世,前世在淮郡王身上吃过大亏,恐怕还真当他是个盛不了二两酒的棒槌,被他蒙混过去。
须知淮郡王虽蠢,他爹英王能在上一代的夺嫡中存活,却有远胜常人的精明。
只是如今的谢玄览未必看得明白,昨夜阿萤提点他的话,也不知他会不会往心里去。
思及此,晋王披衣下床:“沐浴更衣,我要出去一趟。”
*
怜君在匪窝里受了惊吓,阿禾一整夜都在陪着她,学姐姐待她时,轻拍怜君的背给她哼歌。
从萤一早过来,怜君仍警惕不安地睁着眼睛,阿禾却已
轻鼾迭起。
从萤小声对怜君说:“只怕玄都观里有别的姑娘同你一般遭遇,我要去提醒一番,你同我一起么?”
怜君垂着脸不说话,阿禾却揉揉眼睛醒过来:“我和卫音儿约了今日采青……带上怜君妹妹。”
卫音儿是阿禾在丛山学堂交的朋友,是个聪敏内敛的姑娘,从萤也见过。
她点点头:“既如此,你要照顾好怜君妹妹,出门时带上周嬷嬷。”
阿禾:“知道啦。”
从萤独身前往玄都观,因绛霞冠主外出访仙山尚未归来,只有倚云师姐接待她。
听罢怜君的事,倚云十分愤怒:“这些见钱眼开、丧尽天良之人,同拍花子有何区别?怪不得我上旬去访问那些领养了姑娘的人家,竟有几家支吾难应,推脱不见!这些混账,我要去宰了他们!”
她豪气任侠,当场就要提剑杀下山去,被从萤劝住:“眼下最重要的是怎么把人找回来,还有,以后该怎么办。”
玄都观所受香火,不足以供养越来越多的孤女,何况不是所有姑娘天生愿意做女冠,苦茶青灯,避世修行。
所以从前每有人家来认养,观中的姑娘们都高兴地像过年,沐浴净衣,在人前展现出最勤快乖巧的一面,希望有个新家,去过世俗女子的安稳生活。
从萤叹气:“裁冰阿姊经商,倒是能收留几个勤快姑娘,可这不是长久之计……要是有丛山学堂一样的地方,能容她们读书生活就好了。”
事实上想进丛山学堂的富家子弟们尚争抢不迭,哪里轮得到这些早就被抛弃的孤女。从萤希望嫁入谢府后,能借着少夫人的身份周旋些资源,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何况她和谢玄览的姻缘,也未必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那样贞烈的性子,恐怕不会容忍妻子对感情的不忠。
这无解的困境令气氛变得沉重,倚云并非伤春悲秋的人,推案而起道:“观里能供养多久就供养多久,大不了我教她们拳法,将来上街卖艺,她们本就来自江湖,归去江湖也不算委屈谁。”
从萤颔首笑了笑:“好,我也还有些积蓄。”
倚云要去整理下山拜访时没见到人的那些孤女名单,让从萤随意走走,临了忽然想起一事,对从萤说:“你去后山乌桕树瞧瞧吧,那位危墙居士留了道谜题,像是在等你。”
从萤心头微微一动。
自去年冬,危墙居士往乌桕树挂了第
一首诗,引起了香客们一时随吟应和的风潮,如今不过一季,这风潮已被云京迭起的花宴取代。
此刻乌桕树上,孤零零只有危墙居士留下的檀木挂牌,绛色流苏在春风里缠作一团,仿佛木牌主人难解的心结。
从萤踮脚摘下木牌,这回木牌留下的并非一首诗,而是一个问题:
“吾母死于甲虎之口,吾衔恨久之,因畏其势,难报母仇。今另有乙虎,欲借吾力生长,待其强壮之日,将与甲虎相争,吾当助之否?盼落樨山人为吾解惑。”
从萤读懂了与虎谋皮背后的隐喻:她正纠结于是否要为了报仇,而襄助另一个恶人。
若是素未相知的其他人,从萤不敢贸然指摘,可危墙居士在她心里,并非全然陌生。
她仍记得她的旧诗,“恨未生羽翼,竞霜逐秋鸿”、“我亦好颜色,欲同朝天歌”……危墙居士,她分明是心有高山冰雪之志,这样的人,不该为了泄一时之愤而与恶人共沉沦。
那样太可惜了。
沉思良久后,从萤手握木牌走到临山亭里,将炭笔削利,在檀木牌的背面一字一句地写道:
“虎性食人,非独甲也。俟乙虎强壮,虽可与甲争雄,亦将反噬尔身,或食他人之母。君子报仇,当以除恶为上、泄愤为下,若卿助乙为虐,使天下复增一罹患,岂非背卿之本心乎?”
——不愿见她损伤德行,害己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