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死海沸腾
当天从排练厅离开后,李明眸立刻去公交站,打车回家睡觉。
她依稀记得,在走出排练厅的路上,有好些人跟在她身边,但她没留意是谁跟谁。
她只知道骆绎声是跟了她最远的,他一路跟到她去公交站,看着她上车。
他仿佛跟她说了什么,但应该不怎么重要,因为没给她留下印象。到了公交站后,在等车的那段时间里,他一直是沉默的。
她不记得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沉默的。
438到了后,她径直上了车,也没看身后的骆绎声还在不在。
438缓缓驶离,经过一排又一排的电线杆,她看到黑色的密密麻麻的鸟,站在电线上一动不动。
黄昏了,它们站在电线上睡觉,像是电线的增生物。
但它们又没有睡着,公交车从它们身边驶离的时候,她分明看到这些鸟都是睁着眼睛的——它们都在看她。一动不动,悄无声息,死寂地看她。
她被看得有些烦,拽起自己的卫衣,套在头上,遮住这些视线。
世界瞬间安静了。
回到家后,她才想起来晚上还有选修课,她关了机,怕待会老师找她,手机响起来。
随后她打开冰箱,站在冰箱边吃了点冰卤肉,又灌下一罐牛奶,确保待会睡着的时候不会饿醒。
最后她鞋子都没脱,躺到床上,拉起被子,盖过自己的头。
棉被厚实隔音,从头到脚罩住她。
先消失的是光线,随后是楼下的车声和邻居交谈声,最后是这座城市的气味。它们被隔绝在棉被以外,只有皮肤的触觉留存。
棉麻被套摩挲着皮肤,她的身体陷入轻盈蓬松的棉花中。她感到一种异常缓慢的下坠,缓慢到近乎漂浮。
当她闭上眼睛时,她便陷入黑色海洋。海洋没有上下方向之分,只有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洋没有温度,她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暖,也感觉不到自己。
这里没有光线,没有气味,没有声音。这里没有任何东西。
它绝对平静、绝对安全,是最好的居留之所。
*** ***
接下来几天,李明眸的日程都是满的:她每天上大约5节课,随后到排练厅进行两小时的舞蹈基础训练,剩下的时间,还要担任宋教授的助教工作。
除了吃饭睡觉外,她几乎没有私人时间。
她的身体也许是疲倦的,她察觉到这个信息,是因为很多身体部位开始出现酸痛:肩膀,手臂,背部……
但她对此没有特别的感觉。对于被挤满的日程,她不觉得累,也不觉得烦躁,反而觉得充实和安全。
毕竟人的生活总是要被各种东西填满的,要么不停做事,要么不停思考,要么不停回忆。但凡出现一点点的空隙,她的胸腔便会不知不觉滋生出某些强烈的、具有破坏性的情感。
只要不停做事,便能免于这些情感的困扰,脑海也会变得一片寂静。
所以被填满的日程是好的,它带来安宁。
李明眸觉得自己尚可维持,但其他人可能不这么认为。
她按照剧团日程,每天都去排练厅做舞蹈基础训练,只要她出现,剧团的人就会对着她窃窃私语。有时他们也当着她的面说,但她没办法听懂那些话。
她的耳朵捕捉到了那些音节,身体和嘴巴会下意识给出回复。但那些音节携带着的真正信息,却总是朦胧的,无法真正抵达她。
虽然躯壳在外界活动,但真正的她一直沉浸在那片黑色海洋中。那些音节和信息漂浮在海面上,无法穿过那片黑色的、隔绝万物的安宁,也无法抵达真正的她。
她的躯体跟真正的她失联了。
“感受你的身体!”基训师的声音带着不耐,“舞蹈是用身体表达感受!你必须感受它!”
她只觉得茫然,随后被不耐烦的基训师勒令休息。
坐在冰冷的凳子上,她低头,发现膝盖不知何时多了一块淤青。
“你感受怎么样?”她无声地问那块淤青。
脑海深处,嘈杂的噪音骤然翻腾,试图随着意识的暗流潜入海底。
然而,在触及那片黑色深渊的瞬间,温度、光线、声音、气味、想法、感受……所有信息都被这片安宁淹没,消融无踪。
直到下一次剧目片段排练,这些声音又重新翻涌出来。
*** ***
剧团的日程上,每周只有两次全员到齐的剧目片段排练。李明眸上次吐了后,再未参加过剧目片段排练,只是跟着基训师重复枯燥的练习。
一周后,第二次剧目片段排练——《坠落》,那个她呕吐过的剧目片段,再次来临。
这次她练的是完整的动作:她跟骆绎声站在舞台边缘,由骆绎声抱着她,一次又一次坠落。
李明眸觉得自己可以靠麻木度过这次练习。
如果只有她自己,或许真的可以。但是当骆绎声带着她一次一次坠落,当她感受到骆绎声被垫在自己身下,一次一次撞击到气垫上时。
她感觉自己快要支持不下去了。
她的感受在复苏。
她先感觉到的,并非自己的感觉,而是骆绎声抱住自己的力度。
每当她的重量叠加在骆绎声身上,两人一起坠入气垫中时,他的身体会微微僵硬瞬间,抱得更用力。
她感觉到他突然的用力。
她一开始没发现,这突然的用力是源于痛楚。直到有一次,她的姿势没做对,由她的背部先坠入气垫。
骆绎声立刻翻过来,有些紧张地问了她一句:“痛吗?”
原来这样会痛吗?
她这才知道,原来之前骆绎声无数次的微微僵硬,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的是“痛”。
当这个信息抵达她的脑海后,在后来的每一次坠落,她的身体也变得微微僵直。
她很希望自己可以放松,轻松做出编舞老师让她做的那个动作,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
但这副身体仿佛被写入了一段无法删除的错误代码,它拒绝放松。
“你感觉怎么样?”
她在内心无声询问,仿佛在询问自己不受控的身体,又仿佛在询问骆绎声。
随后她感觉到他偏高的体温,他偶尔急促的呼吸,和他每一次因为痛楚而做出的反射性的僵硬。
“你感觉怎么样?”
“你感觉怎么样?”
“你感觉怎么样?”
地壳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停地冲击,即将要突破屏障,越来越强烈。
她的感觉很差,她的脸色大概也很差,因为沈思过下一刻就叫停了她的训练,让她去医务室看看。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运转良好,并不需要去医务室,但还是去了。
走到半路,当她看到送她去医务室的骆绎声的背部时,一股痛楚骤然袭中她。
她在骆绎声的背部看到一大片连绵的淤青。
他的皮肤很白皙,衬托得那片淤青越发明显,它突兀地陈列在那里,就像一块腐败的淤血凝结在冰冷的石膏像上。
她没有发现。她之前没有发现,她现在也不该发现。
他穿着衣服,其他人并没有发现。如果不是因为异象,她本来是不该看到的。
她也不想看到。
刚刚在地壳下冲击的那些情绪,它们最终还是突破了屏障。
在突然袭来的剧痛中,李明眸瞬间微微弯下腰,停下了脚步。
骆绎声发现她没有跟上来,回头问她:“你怎么了?”
他的表情如此自然,语气如此轻松,如果不是因为她能看到,她根本不会发现他的背上有一片淤青。
如果没发现就好了。
她低头看地板,说“没什么”,又过了一会,才说“先上个洗手间”。
没等到骆绎声回话,她找到最近的洗手间,走了进去。
*** ***
排练厅洗手间的门很重,是厚实的金属材质。把门关上后,所有的信息,包括骆绎声的气温、温度、声音,都隔绝在了门外。
但那片连绵的淤青,在李明眸脑海挥之不去。
走开。
走开。
走开。
我不要看到。
她打开水龙头,把自己的头伸到水柱下,冰冷的水顺着头顶往下,很快将她的头发浇湿,她的脸庞、脖子、衣领也很快湿了。
但那片淤青还是在她的脑海里,没有消失。
伴随着那片挥之不去的淤青,她的脑海再次出现翻腾的杂音。
这些声音高昂尖利,就像所有人在一起说话,尖笑声和咆哮声交织在一起,没有任何人的声音是清晰的。
听起来就像此起彼伏的电钻声:
“滋,滋,滋……”
“滋,滋,滋……”
“滋,滋,滋……”
地壳的屏障被钻穿了,被压抑的情绪和痛楚仿佛岩浆,从死火山里迸发出来。
她右边的侧脸,那块在弗雷娜船难中受伤的皮肤,再次痛了起来。那是一阵灼烧的痛楚,无法抑制,越来越强烈。
她的皮肤仿佛一张薄薄的、即将被烫穿的纸;又仿佛有虫子钻入了那张皮下,正在里面蠕动,啃食着她的血肉。
屏障被蛀穿后,刚刚那些交织在一起的声音,它们渐渐变得清晰:
她听到不知道谁的身体从高处坠落,摔在地上,糊成一滩的声音。
她听到人痛苦时发出的尖叫,就像濒死的野兽在咆哮。
她听到沈思过对她说的话:“你的身体记得这座高塔。”“《弗雷娜》是我们一起共度的一天。”
所以,是谁从高处坠落?
在2006年8月15日,在她遗忘的记忆深处,隐藏着什么?
她原以为黑海是一片彻底的安宁,是隔绝万物,无边无际的安宁。
但是当这些问题在她脑海中变得清晰后,她开始窒息。她猛地睁开眼睛,看到漂浮在海水中无边无际的尸体,那些尸体张开嘴巴,像垂死的野兽般发出嚎叫。
黑色的海水在嚎叫声中沸腾。
她无法再承受这片沸腾的海水,尖叫着从海底浮上去,回到海面。
随着她回到海面,所有的感觉一起复苏:
连续锻炼的疲惫和酸软,刚刚砸在垫子上阵阵抽痛的肩膀,洗手间的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