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 14 章
此时春光融融,风过竹叶摇摇。
楚王府的马车行经百花桥,铜铃拂过一丛斜探的青竹。
“自幼走失的魏国公府的千金,”卫凭摊开左手,又摊开右手,“专盗富商豪强、王侯将相、人称踏月仙、大名鼎鼎的话本《踏月仙传奇》以及风靡坊间、甚至陛下都在偷偷观看的乐舞百戏《女神盗》的原型,名震江湖的天下第一女飞贼。”
喘了喘气,两手一拍,“竟是同一人!”
卫凭连连啧声,“简直不可思议!”
他这边碎碎念,暗中观察蔺无忌的神色。
车厢内,蔺无忌收到一封信。信是他派去调查裴萝的亲随寄回的,信上记着裴萝生平之事。他气度清寒,眸如点漆,端的沉静冷漠之态。
卫凭却知晓,他这位表兄,目下无尘,面如霜雪,难窥思绪变化,然而心中定是十分憎恶不快了。那毕竟是……咳,偷腰带之仇。
蔺无忌一目十行,看完信笺。信上未曾查到裴萝是踏月仙一事,此女精明聪慧至极,每到一个地方,便隐姓埋名,有时还易容。这也是为何他搜查她两年,却毫无所获,还须得对方主动露出马脚。
蔺无忌暗自吃着闷亏,余光一扫。
正见鎏金银香囊扣在蹀躞带上。
蔺无忌心下一躁,扯下香囊球。金盂中盛装香料,散着淡淡的香。这枚银香囊,是府上精工打造。所用香料,也是他最喜欢的、且闻惯了的云山香。而此时,也不知是否他心绪被搅乱,这香囊球上竟沾上了旁的气味。
蔺无忌暗暗咬了咬后槽牙,握住香囊球,合于掌心。
一被偷腰带,二被偷香囊。
纵平生,蔺无忌也未受过此等耻辱。还是拜同一人所赐。
卫凭见他这般沉默,是越发好奇了,“表兄?你……打算如何?莫不是不会正酝酿一个大计划,狠狠报仇?”
蔺无忌将银香囊收入木案内,听卫凭异想天开,冷冷道:“等她,完璧归赵。”
卫凭睁大眼睛:“只是如此?”
蔺无忌道:“不然呢,难不成还真杀了她?今日之事,也不要与任何人讲。”
为了腰带与香囊,算计来去,夺人性命,倒是不必了,他又非江湖草莽。
物件归还,申斥一番,桥归桥、路归路,他与此女便也再无关系。纵有父皇赐婚,可那也是年幼之事了,他绝不答应。
他虽不喜那女子,轻浮放肆,花枝招展,笑中搀假意,却也惊奇她轻功、武功、暗器之流,甚至是那盗术,皆属上乘。她年纪轻轻,却练得这般炉火纯青,可知是下过苦功夫的,想来不易。交手时,见她指间多茧,亦可印证这一点。
蔺无忌一晃神,或许他确有“卿本佳人奈何为贼”之感。
“……”卫凭不禁惊叹,叉手作礼以表敬佩,“楚王殿下心胸宽广!裴二娘子知道,还不知要多欢喜呢。”
蔺无忌无语冷哼一声,按了按下巴右侧破了皮的小伤。
那是方才在雅间内,放开裴萝时,她的发带勾着他的蹀躞带,催迫她仰头,髻上花钗撞了他的下巴,撞出隐约的海棠花印记。
卫凭忍住不敢笑,“还挺明显的。”
蔺无忌蹙眉,眼前浮现裴萝颈上鲜艳血色。
“那楚王也真是冷酷小心眼,都是天潢贵胄了,偏还斤斤计较!姐姐的伤口都裂开了!”
踏莎楼中,刚从黑市拿了药回来的柳莺,见得裴萝颈上渗血,忙取了一瓶金疮膏,担忧又愤懑。
裴萝这才意识到脖颈上漫着浅浅的疼痛,放下筷子,用帕子按了按,接来药膏,本不想管的,但看那小丫头气鼓鼓的,便也随意糊弄了几下。
“话也不能这么说。要是有一个鬼鬼祟祟的男子,半夜潜入你家,欲行盗窃,不慎被你发现,你们打了一架,结果他还挑衅似的偷走你的腰带,逃之夭夭了,让你追了三年都没追到。你会怎么想?再遇到他会做什么?”
小丫头想若真是如此,她必日夜诅咒此人,再遇见时,二话不说,先砍几刀再宰!可反转过来,那是她阿萝姐姐做过的事,可不能这样!
小丫头念咕着:“那又不一样的嘛……”
“好啦,你向着我,我是很开心的。”裴萝笑了笑。
柳莺却有些茫然了:“那要这么论的话,在踏莎楼,楚王还算克制的了?”
裴萝道:“岂是还算克制,那是相当克制了。我看得出来,他本也没想伤我,是我故意往他扇上刀刃蹭的,装个可怜以退为进。楚王殿下,是个冷冰冰的君子啊。”
“去书给白雪楼,他那条玉带,也该归还于他了。”她捡过一颗樱桃吃下,带着调笑的语味,莞尔道:“虽说方才没事,可就怕他越想越生气,越想杀我。”
柳莺道:“好,姐姐放心。姐姐,裴府派人在跟着你,不过踏莎楼雅间门口有人护守,对方还不知道姐姐与楚王因何打斗。姐姐接下来打算如何?”
裴萝饮了最后一盏松溪酿,笑吟吟道:“过几日,添一把火,让他查到。”
柳莺惊道:“那姐姐的身份岂不是就暴露了?”
“无妨。”
柳莺不明所以,但裴萝说什么便是什么,点头应好。
姐妹俩用完午饭,虽有裴府时不时派人来催促,裴萝也没急着回府,而是在附近南北两街逛游,邀旧友去秋水原踏青放纸鸢,玩至申时才溜回了王府。
柳莺混入后厨伙房,怀揣着刚弄到的秘制药,和被捣成汁的烂果子,支走煎药的小丫鬟,向药炉中掺料。
*
魏国公府,飞花居。
裴皎坐镜前,梳着绺发,取出一盒新的螺钿漆盒妆粉。
漆盒烁然,上绘花鸟云纹,描金错银,寸寸贵极,便是国公府也难见这样的珍品。
打开漆盒,只见妆粉灿如丹霞,晕着闪色莹光。
裴皎细嗅,指腹抹过些许,轻轻涂抹于脸颊上。甫一相触,便觉细腻温和,增了几分容华颜色。
裴萝所挑的这个,还真适合她。
想起裴萝,铜镜中的女子面容变得不自在。
侍女屏儿道:“小姐,那裴萝定是故意在您面前炫耀,瞧她多大方,还专门给您送了这太医新研制出来的,只有公主娘娘们才能享用的新桃粉。奴婢现在想想还是生气,趾高气扬,就跟施舍似的。”
“再说这些话,便按府规处置。”裴皎肃然道,“她是魏国公府的二娘子,你也想学彤朱和丹蕊,以下犯上吗?”
屏儿立马想到丹蕊被打死、彤朱被发卖的惨色,以及裴萝那明艳却又狠戾无情的神态,登时不敢多言,“奴婢该死!”
裴皎摆手让她出去。
屏儿躬身退下,不久叶氏近身伺候的婢女玉珠便来了,请她去给裴群送药。
裴皎问:“兄长还是杜门自守?”
玉珠道:“是,小公爷因革职待府,郁郁不乐,夫人去送药,也不肯相见。四小姐自小与小公爷亲近,想来小公爷定会见四小姐的。”
裴皎犹豫,“嫂嫂呢?”
玉珠道:“少夫人的咳疾断断续续的一直未好,昨夜又染了风寒,不便送药。”
裴皎只好随着玉珠,奉药去云柏阁,劝裴群喝下,好安神养气。记着叶氏的嘱托,她还说了些话,宽慰仕途失意的裴群。
裴群喝完药,将未完的墨画绘完,却是叹了一声,“皎皎,你可知兄长今日处境,皆拜裴萝所赐。”
裴皎心道:“兄长被革职,是因遭陛下迁怒。与裴萝有何关系?”
裴群道:“那夜她和楚王抓凶,已然审判出幕后黑手,也知道事情之严重,她却守口如瓶,只字不言,害得魏国公府门生凋败,可谓阴险至极。”
“这……”裴皎不知该说什么。
“她仗着助楚王立了功,已是不将裴府放在眼中,日后还不知要闯出什么乱子来。只怕你,她也决计容不下。”裴群看向裴皎,语气稍有温和,“不过皎皎,你放心,兄长不会让你受她伤害的。”
裴皎心下犹疑,还是道:“可……兄长,二姐姐似乎并没有害我之心。”
裴群道:“你心思单纯,岂是她那种混迹江湖的小偷能比的,莫要被她骗了。她心怀叵测,城府极深,你绝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
见裴群的脸色,裴皎只好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皎皎。”
裴群伸手,覆在裴皎抚在膝上的双手,轻轻拍了拍。
裴皎眉心一蹙,心口犹如被巨力吊起。
“兄长?”
裴群正要牵住她的手,岂料下一刻,腹内似有绞痛,短短一瞬,他便松开了裴皎,捂着腹部疼得蜷缩,面色发青,一时也顾不上别的,推门奔了出去,撑在树下大吐。
裴皎松了口气,见他如此,忙地让人去唤母亲。
叶氏忙前忙后,请郎中、查病因、催人熬药,裴群却始终不见起色,反而愈加厉害了,连平陵城最好的郎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竟说可能是中邪了。
叶氏忧心过甚,病急乱投医,请来道士驱邪。
三日下来,也是毫无回转。裴群面颊凹陷,全身发黑发抖,口吐白沫,整个人瘦了一圈。
好在第四日,病症自退,脉象慢慢恢复正常。
就在裴府为嫡长子的怪病焦头烂额、人心惶惶之时,裴萝得了闲暇,这几日偷跑出去玩乐。
她在平陵城已然是名声大噪,京中已有不少传言。
听着那些胡言乱语,裴郅恼火至极。下了朝,裴郅当即奔至轻梦阁,欲问个清楚。
却见裴萝正在学习礼仪。
送春宴将至,昨日天子御前的庆满公公,亲自来了魏国公府传旨。
“陛下口谕:春日即去,惜尔佳节。着魏国公、礼部尚书裴卿携家眷,五日后赴极乐宫送春宴。裴卿之女裴萝,为朕扫除逆党,其功卓然,裴卿可不来,裴卿之女不可不来。”
天子金口玉言,裴郅只得先放下要将裴萝送走的盘算。
叶氏重新给她派了恭敬的嬷嬷,裴萝自然规矩好学。裴皎也在一旁指点,裴萝学得更快,更有模有样了。
四天过后,便是宫宴。天子有令,裴萝不可缺席。今日裴郅入朝面圣,禀奏公务,皇上还特意提起了这件事,似乎对裴萝甚是关注。
越是这般,裴郅越焦惶,眼皮跳个不停,唤来裴萝,耳提面命,严加训斥。
“父亲教训的是,女儿定当改过。”无论裴郅如何怨忿,裴萝不承认不反驳,姿态温顺,笑意相待,让裴郅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一口气憋着不上不下,只得拂袖怒哼。
“宫宴上圣人妃嫔、皇子公主,还有朝廷重臣的家眷都会在场,你记住,一言一行,哪怕是一个眼神,也绝不可出错!”
这些话可是听惯了。裴萝笑道:“谨遵父亲大人教诲。”
转头正见裴群的心腹小厮匆匆忙忙穿